早在八十多年前,教育家陶行知就说过:“做一个学校的校长,谈何容易!说得小些,他关系到千百人的学业前途;说得大些,他关系到国家与学术之兴衰。这种事业之责任,不值得一个整个的人去担负吗?”有见于此,蔡元培为北大掌舵,梅贻琦为清华操盘,同为不二人选,乃属中华民族之大幸。
清华大学有一句成语:“教授是神仙,学生是老虎,办事人是狗。”这就透露出一个信息,在清华做校长不可能神气,倒有可能受气,日子不会太好过。
1931年10月10日,梅贻琦临危受命,出任清华大学校长。此前,罗家伦在清华园厉行改革,大刀阔斧,内外受困,不得已辞职走人。嗣后,阎锡山派出乔万选任校长,尴尬人遇尴尬事,他被清华师生拒斥于校墙之外,不得其门而入。继任者吴南轩深得蒋介石的信任,“党国”是他的口头禅,独断专行是他的拿手戏,结果激怒清华师生,未能久安其位。清华乱象百出,代校长翁文灏也请求辞职,校政处于真空状态。这种非常局面令教育部十分头疼。当时,梅贻琦任清华学生留美监督处监督,人在美国,南京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李书华拟举荐他出任清华大学校长,致电相询,他婉拒不成,然后表示同意。
1931年12月4日,梅贻琦到校视事。12月8日,他宣誓就职,就职演说字字朴实,句句坦诚,嵌入清华师生的心坎:“本人能够回到清华,当然是极其愉快的事。可是想到责任之重大,诚恐不能胜任,所以一再请辞,无奈政府不能邀准,而且本人又与清华有十余年的关系,又享受到清华留学的利益,则为清华服务乃是应尽的义务,所以只得勉力去作,但求能够尽自己的心力,为清华谋相当的发展,将来可告无罪于清华足矣。”归纳起来,梅贻琦的“施政方针”有以下四条:(一)办大学的目的一是研究学术,二是造就人才;(二)“在学术上向高深的方面去做”;(三)要培养和爱护人才,严格避免人才的浪费;(四)要尽全力充实师资队伍,广泛延聘第一流学者来校执教。梅贻琦接手的是一个疮痍未复的烂摊子,他完善旧规,补充新血,只用一年多时间就使清华大学百废俱兴,焕发出勃勃生机。
清华学生闹学潮是拿手好戏,品评教授是家常便饭,驱逐校长是保留剧目,很难有哪位校长能够久安其位。梅贻琦却创造了一个奇迹,在大陆当了十七年清华校长,受到师生的一致拥戴,地位稳如磐石,他究竟有何秘诀?梅贻琦给出的答案颇为诙谐:“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就没有人愿意倒梅(霉)!”
梅贻琦不倒,并非玩弄权术的结果,他以德服人,建设坚实的民主制度才是关键。他对教授治校的原则一直奉行不悖,实行“四权分制”,主动削弱自己的权力,教授会、评议会、校务会和校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取代谁,谁也不能僭越谁。清华大学教授会由校内全体教授、副教授组成,是清华最高权力机构,表决权涵盖以下几个方面:审议改进教学和研究事业以及学风的方案;学生成绩的审核与学位的授予;从教授中推荐各学院院长及教务长。教授会由校长召集和主持,但教授会成员也可以自行建议集会。清华大学评议会是学校的立法、决策和审议机构,由校长、教务长、秘书长和各学院院长以及教授会推选的评议员组成,相当于教授会的常务机构。评议会的职权包括“议决各学系之设立、废止及变更;审定预算决算,议决教授、讲师与行政部各主任之任免……”在清华大学,根本不存在外行领导内行的事情,教授会和评议会不仅分了权,也分了责,分了谤,就算有矛盾,有争端,也会有缓冲的余地,能够合情合理的解决。校务会则由校长、教务长、秘书长和四位学院院长组成,相当于评议会的常务机构,处理清华的日常事务。朱自清在《清华的民主作风》一文中不无自豪地写道:“在清华服务的同仁,感觉着一种自由的氛围,每人都有权利有机会对学校的事情说话,这是并不易的。”
以法治代替人治,民主至尊,无人可耍霸王脾气。校务分层负责,法度严明,梅贻琦只须念好“吾从众”的三字经,即可无为而治。1940年9月,梅贻琦与清华结缘达三十一周年,为清华服务满二十五周年,在昆明的清华师生为他举行公祝会,异域母校美国吴士脱工学院锦上添花,授予他名誉工程博士头衔。潘光旦的评价颇具代表性:“姑舍三十一年或二十五年的德业不论,此种关系所表示的一种真积力久的精神已自足惊人。”梅贻琦在公祝会上致答谢辞,他将自己比做京戏里的“王帽”角色,这个定位相当有趣,也可见其骨子里的谦虚:“他每出场总是王冠齐整,仪仗森严,文官武将,前呼后拥,像煞有介事。其实会看戏的人,绝不注意这正中端坐的王帽,因为好戏并不要他唱。他因为运气好,搭在一个好班子里,那么人家对这台戏叫好时,他亦觉得‘与有荣焉’而已。”
乱世的显著特性就是政治风云变幻莫测,梅贻琦做清华大学的“王帽”(实则是定海神针)并不容易,他不可能回避那些找上门来的大麻烦(它们才真是左右逢源的)。跟蔡元培一样,梅贻琦在学术上兼容并包,在政治上温和中立。1945年11月5日,梅贻琦在潘光旦家与闻一多、闻家驷、吴晗、曾昭抡、傅斯年和杨振声等几位教授谈至深夜,回家后他在日记中写下心声:“余对政治无深研究,于共产主义亦无大认识,但颇怀疑。对于校局,则以为应追随蔡孑民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均应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此昔日北大之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他有这样的定见,公开提出“学术界可以有‘不合时宜’的理论及‘不切实用’的研究”的观点,就并不奇怪了。尽管梅贻琦在政治上严守中立,但他悉心保护教员中的左派激进分子,例如张奚若、闻一多和吴晗。张奚若和闻一多都是肝火炽盛的左倾知识分子,他们首开谩骂之端,专与领袖和当局为难,尽管梅贻琦对张、闻二人的过激言论不尽赞同,仍然顶住外界施加的精神压力和政治压力,曲意保全清华教授,甚至在蒋介石面前以战时学者生活疾苦为词,作缓颊之计。1948年8月,梅贻琦得知一份政治黑名单上有清华教授的名字,就连夜找到吴晗,对后者说:“你要当心,千万别进城,一进去被他们逮住,就没有救了,在学校里,多少还有个照应。”
学校一般都强调德育、智育、体育全面发展,蔡元培加上美育,梅贻琦在四育之后再加上群育,达到五育齐全。群体意识的培养可以使人更好地融入社会,克服交往的障碍,使群中有己,己中有群。梅贻琦说:“文明人类之生活,不外两大方面:曰‘己’,曰‘群’。而教育的最大目的,不外使‘群’中之‘己’与众己所构成之‘群’各得其安所遂生之道,且进以相位相育,相方相苞,此则地无中外,时无古今,无往而不可通也。”这段话的意思是:“文明人的生活,无非是两个方面:一是叫做‘自己’,二是叫做‘群体’。而教育的最大目的,无非使‘群体’中的‘自己’与多个‘自己’所构成的‘群体’各自得到安身立命的途径,而且进一步做到互相安置互相培育,互相匹敌互相包容,这样一来,地域不分中国外国,时间不分古代当代,所到之处都能通达。”
梅贻琦的这番话恰当地阐释了他的“稳字诀”。他寡言,但并非寡人。事实上,没有哪个刚愎自用的孤家寡人能够使群众心悦诚服,得到大家持久的拥戴和尊敬,即使手中掌握强大的军队也不行。谁若在群体中以鹤立鸡群的高姿态突显自己,势必会招致强烈的反感和敌意,一只鹤唯有在一群鹤中表现出领导才能,方可确立权威,稳居其位。清华大学有那么多天才学者和行政高手,他们对梅贻琦长期表示由衷的好感和敬意,这太难得了。这说明,梅贻琦的“相位相育,相方相苞”“舍己从人,因公忘私”的群己观在实践中非常成功。
抗战期间,稳定人心当属第一要务,让大家吃饱肚子是为政者的基本职责。梅贻琦主管西南联大的校务,他肩上的担子特别沉重。据郑天挺《梅贻琦与西南联大》一文回忆,梅校长做事既稳靠又无私:“抗战期间,物价上涨,供应短缺,联大同人生活极为清苦。梅校长在常委会建议一定要保证全校师生不断粮,按月每户需有一石六斗米的实物,租车派人到邻近各县购运,这工作是艰苦的、危险的。幸而不久得到在行政部门工作的三校校友的支援,一直维持到抗战胜利。这又是一桩大协作。三校之中,清华的条件最好,在联大物质条件极端贫匮的时候,清华大学成立清华服务社,利用工学院暂时闲置的设备从事生产,用其盈余补助清华同人生活。这事本与外校无关。梅校长顾念北大、南开同人皆在困境,年终送给大家相当于一个月工资的馈赠,从而看出梅校长的公正无私。”联大八年,梅贻琦不仅收获了清华师生的敬意,也收获了北大和南开师生的敬意,因为他处事公平,待人至诚。
子曰:“刚毅木讷近乎仁。”仁者有德,德不孤,必有邻。梅贻琦被人誉为“寡言君子”,望之岸然,即之也温,待人和蔼之极。开会议事时,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梅贻琦总是耐心地倾听,最后他提出意見,众人莫不折服。博采众议,无为而治,择善固执,不随俗转移,梅贻琦尊重别人的意见,自己也很有主见。校务丛脞[cóngcuǒ,杂乱],如遇难题,他喜欢先询问身边的同事:“你看怎样办好?”对方回答后,如果切实可行,他立刻欣然首肯:“我看就这样办吧!”如果不甚妥当,他就说“我们再考虑考虑”,从无疾言厉色,更不会当众失礼失态。
常言道:“酒能乱性。”若非极稳重的人,醉后多半会出洋相,失语者有之,耍疯者有之,骂座者有之,泄密者有之。“一锭金,见人心;一缸酒,见人肚”,这句谚语不是没有道理的。还有一句西谚如是说:“酒神面前无圣人。”这句话强调的同样是“酒能乱性”,英雄难过美人关,圣人也难过美酒关。梅贻琦嗜酒,而且恪守酒德,许多朋友抬举他为“酒圣”,这并不是一顶纸糊的高帽子。叶公超说:“梅先生欢喜喝酒,酒量也很好,和熟人一起喝酒的時候,他的话比较多,且爱说笑话——可是比欢喜说话的人来仍然是寡言的。他的酒品非常值得怀念:他也喜欢闹酒,但对自己可绝不吝啬,他那种很轻易流露的豪气,使他成这一个极理想的酒友。”考古学家李济的回忆更是言之凿凿:“我看见他喝醉过,但我没看见他闹过酒。这一点在我所见过的当代人中,只有梅月涵先生与蔡孑民先生才有这种‘不及乱’的记录。”蔡元培与梅贻琦都是海量,具备海量的君子总是对敬酒的人来者不拒,醉酒的几率反而更大。
有一篇纪念梅贻琦的文章,标题叫《清华和酒》,对梅贻琦的酒量和表现有细致的描述:“在清华全校师生员工中,梅先生的酒量可称第一……大家都知道梅先生最使人敬爱的时候,是吃酒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敬酒人的好意,他干杯时那种似苦又似喜的面上表情,看到过的人,终身不会忘记。”
1947年4月,清华复校后举行首次校庆活动,在体育馆大摆宴席,由教员职工先行发动,逐级向校长敬酒。梅贻琦一一笑领,老老实实地干杯,足足喝了四十多盅,真有一醉方休的劲头,整场宴席下来,他的表现毫无失礼失态之处。
酒能害事,酒能坏事,酒能败事,但梅贻琦稳如泰山,溪涧泉瀑适足为景,不足为患。这样的涵养功夫令人钦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