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的第二天,九岁的春晓就觉得无聊了。
老四合院里的大榕树下有树荫的地方十分清凉,星星点点的太阳从叶子缝隙里投射在地面上,大人午睡的鼾声从纱窗或者竹门帘中轰隆而出,但是她醒着。因为下午还要去上舞蹈课,春晓昨天的课还没有练熟,今天如果被检查出来,得加时练习,晚上就不能跟唐宁一起出去玩了。她双腿的韧带似乎没有完全打开,压腿的时候疼极了。
她想直接劈下去,可是却下不了狠心。她想,如果舞蹈队有女孩子愿意来找她一起练功就好了,但是她们显然都不怎么爱搭理她,所以春晓只能独自练功。
她盯着唐宁家的纱窗门,黑洞洞的。鼻尖顶着纱窗往里看,世界立刻被分割成一个个的小方格。凉丝丝的空气钻到她的鼻孔里,痒痒的想打喷嚏。
春晓拾起一块碎砖头,用力砸向唐宁家的窗户,打到窗栅栏上反弹回来,里面传来唐宁妈妈暴躁的声音:“谁呀!”春晓慌忙逃回家里,趴在窗户上偷看。不一会儿,瘦小的唐宁穿着印着粉色的机器猫睡衣站出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春晓藏身的地方。
“唐宁,来帮我劈腿。”春晓小声又小声地对唐宁说,唯恐吵醒了大人。
唐宁稚嫩的面孔上露出被烫到的受伤表情,“又劈腿?”他龇牙咧嘴地看着春晓穿着紧身舞蹈服的小细腿,似乎过会儿劈腿的是他。
“没错,这是基本功,你直接摁着我的肩膀,帮我劈下去。”春晓咬着下唇,慢慢张开两条腿,双腿的角度越来越接近180°,但还是贴合不了地面。
“压我的肩膀。”春晓嘱咐在一边傻站着唐宁。
唐宁哆哆嗦嗦地扶住春晓的肩膀,轻轻往下推了推,春晓哼了一声,唐宁不敢往下压了,可是春晓生气了,她抬起满是汗水的脸,急躁地说:“快点儿啊你。”语气中已有了厌烦,唐宁不敢不从命了,再不按照她的吩咐做,过会儿春晓要打人的。
唐宁闭上眼睛,像给气筒打气一样,一巴掌把春晓拍到了地上。
他似乎听到了“咯嚓”一声骨头断裂的声音,春晓闷闷地“嗯”了一声,不过她劈成功了。
“腿疼吗?”唐宁忍不住哭了,他见不得这种场面。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好像腿劈得要断了的是他。眼泪淌湿了他的脸颊,流到春晓的头顶上。
“不疼。”春晓察觉到他的泪水,轻蔑地从嘴唇边哼了一声,“胆小鬼。”
唐宁知道她肯定在说谎,因为她浑身颤抖得像触电一样,于是他哭得更伤心了。
唐宁的爱好就是哭,没人玩的时候哭,有人玩被欺负了哭,摔倒了哭,没摔倒走得累了也哭,尤其看到春晓的爸爸打春晓,就哭着抱着春晓爸爸的腿,求他别打了。春晓爸爸一脚把唐宁踢开,继续打春晓,唐宁则抱着走廊上的柱子,望着春晓泪眼婆娑。
而春晓却一声不吭,一滴泪都没流。
她那令人畏惧的眼睛死死盯着唐宁的眼泪,似乎不理解这种物质。
人们都说唐宁与春晓投胎投反了,春晓应该是个小子,唐宁才是个姑娘。
一岁的时候学走路,唐宁躺在地上泪眼朦胧,怎么扶都不肯起来,而春晓摔了再站起来,站起来再摔倒,直到先学会走路。
三岁的时候打预防针,唐宁躲过脸哇哇大哭,春晓则盯着针头刺入胳膊里,表情泰然。
五岁的时候上幼儿园,唐宁双手扒着护栏,哭得尿了裤子,春晓懒懒地坐在一边,看唐宁哭。
在春晓不长的记忆中,唐宁总在哭泣,没完没了,没日没夜。
因为他爱哭,所以没有小朋友愿意跟他玩,他总是一个人在班门口站着,看别人玩。受孤立的不止唐宁一个,还有春晓。
春晓的右眼下面有一块青色的胎记。
如果只是普通的胎记也罢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个胎记形状像一只眼睛,而且色素沉淀的皮肤上长了又粗又硬的毛,远远看上去,这只眼睛似乎长了睫毛,在右眼略下方活灵活现地眨动。
春晓出生的时候,所有的医生与护士都吓了一跳。不仅是外人,就连春晓的家人也都不寒而栗,若是别的形状也还好了,偏偏是只眼睛。从很小的时候,春晓就留着长长的中分直发,密实的头发可以遮盖住她难以启齿的秘密,给她安全感。到了初中时,她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发质由于多次烫染,微微泛红。加之从小训练形体,远远看上去,她美得不可方物。当然,前提是她不撩开遮着脸的长发。
所有想要追求她的男生都被她身上那股“妖气”吸引,然而接触时间久了,发觉她不是“妖气”,而是“鬼气”。谁都不喜欢春晓的“第三只眼”。这似乎是是一种标志,提示着大家春晓的与众不同是天生的。
比如,在初一的时候,春晓参加了学校的元旦晚会,跳了一段芭蕾《天鹅湖》中的黑天鹅小段,她穿着妖冶的黑色芭蕾舞裙,高高挽起发髻,完全露出第三只眼对大家邪魅地笑时,全校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裙子太短了,时不时露出带黑色的蕾丝边安全裤和白白嫩嫩的大腿,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大家看电视上的舞蹈演员完全没有感觉,可是真的有个女孩子在你身边跳舞,不免有些让人脸红心跳,要命的是这个女孩子还那么漂亮!
一曲结束,流言传遍学校——春晓是个破鞋。
那时的春晓还是很敏感的,这样的词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可怕的侮辱,于是,她疯狂地冲向人头攒动的走廊,竭力嘶喊道:“我不是破鞋!我是个处女!”
这么生硬的反应着实吓坏了一帮人,流言本身就是捕风捉影,可春晓却真的把它实体化了。因此在破鞋之类谣言的后面,又加了一条——春晓的脑子似乎不太正常。
春晓挺委屈的,她开始抵抗这些外界的议论,用独特的“春晓式”抗议她的不满。她拒绝与任何人友好的交谈,从前笑脸迎人的她走了极端,如果没有人主动向她示好,她就一语不发,谁也不理。她不知道,用沉默来对抗不是最聪明的办法,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等着她。
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天生对人情世故不了解,他们棱角分明,不低头,面对明刀暗枪,只有一个方法,就是用肉身直直撞上去,死不了,就爬起来继续生活。
这样的人,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也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
有的人,他长大以后学会了柔软,而有些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春晓很不幸,是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