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浩宇
(一)
夕阳。橘红色的光线松弛地搭在我的肩膀上,前方的路,铺满了氤氲的空气。
我向前走着,越走越轻松。血管里忽然翻滚起酸酸的热流,我的眼眶干干的。
崎岖的路,接近瘫痪却仍在冒着黑烟的工厂,废铁旁杂生的草丛——自然在人类的世界中,苟且活着。我向前走着,把一切落在后面。轻轻推开村庄旁第一户人家的门扉。
铁门抗拒着满身的铁锈,“吱呀”尖锐的一声摩擦。院子里是萧索的秋。奶奶抬起头,迷茫地看着我,又用手使劲地揉着干瘪、湿冷的眼角。半晌,才缓缓地笑了。
“你自己来的?”
我看着她,这个瘦小苍老的人类。麻绳般灰白的头发向前无力地垂着。脸颊如同百年的树干,布满粗糙的棕色沟壑。岁月偏向她似的,给她的身上刻下了更多的年轮。她笑的时候,脸上深深的皱纹缓缓舒展,波浪似的被推到四周。毫无光彩的眼睛深深嵌进曲折的眼窝,没有焦点。她干瘦得厉害,旧的衣服松弛地搭在她的肩上,边缝几乎嵌入她的皱纹。像是被自然抽去了所有水分。
“嗯,奶奶,爸爸妈妈一会儿就来。”
奶奶夸张地倾过身子,把耳朵对着我,枯萎的耳朵。
我大声地把话重复了一遍。
像个孩子一样,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慢慢起身,想转身带我进屋。可却一个趔趄,歪在院边的篱笆上。我赶紧上前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挥着手说不用。她扶着泥砌的墙边,慢慢地挪着脚步。我盯着她的背影,泪如雨下。
(二)
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寄住在乡下的奶奶家。
那时候,还是爷爷在的时候,奶奶是一个精明能干的女人。精力旺盛的她,不仅要和爷爷一起春种秋收,还要生火做饭,打理家务,照顾我和弟弟。可她总是把一切都打理得有条不紊。她就像是我儿时的世界里无所不能的女巫,统治着我和弟弟的全世界。
那时的我,是怕极了她。
她行动敏捷,做事雷厉风行。成就感一直萦绕在她当时并不苍老的身上。
她会以命令的口吻和我说话。如果我犯了错误,她不会打人,但是那睿智锋利的眼神仿佛是最尖利的皮鞭,我每次都会没出息地被吓哭。
那时的奶奶,是我们的最高司令官。
(三)
奶奶摸索着打开电视,把遥控器塞给我,然后步履蹒跚地去厨房给我准备吃的。
我坐在炕沿上,看前方空洞的盒子闪动着的单调的光影被蒙在厚重的尘埃里;我看见周围墙纸上层层的油脂下曾经年代女演员的侧脸;我听见古老的钟声软绵绵地砸到地上;我看见屋子中央巨大的镜子嘲讽般地笑我现在的模样。我倚在土黄色的柜子旁,看见了时光翩翩落到地上。
(四)
我和弟弟守着电视机的选播频道,不断地祈祷着:
“动画片,动画片,动画片……”
那时候,《神奇宝贝》《足球小将》《名侦探柯南》就是我们两个小土孩儿对于电视功能认知的全部。我们会在阳光和煦懒洋洋的午后坚守一个下午。我们等待,然后失望,然后欢喜,然后讨论。孩子们的世界,不复杂,不单调,不亦乐乎。我们与大人们的世界各自为政。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慢慢融入大人们的世界,举止得体,彬彬有礼,不再任意发表言论,却也不再为了什么简单的事情而热烈追随了。
我拿起奶奶的围巾,披在头上,变成了蓝色头发的人鱼。小小的我对着镜子,踮着脚,做出奶奶家墙纸上漂亮女人的各种神情和动作。我指着墙上的女人激动不已地对弟弟说,将来我会成为像她一样漂亮的公主。而弟弟漫不经心地别过头,抠着墙皮。那面巨大的镜子,拍摄下了我完整的童年公主梦。我笑嘻嘻地问它“魔镜呀魔镜”,它明媚的目光追随着我,长大。
时钟。那是奶奶屋子里最美的一样东西。是那种老式的摆钟。整点时段,会不紧不慢地发出几声睿智沉重的叹息。它被高高地挂在墙上,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因为家里所有重要的证件都会被小心翼翼地藏在那里。我总是茫然地仰着头,想道破其中的玄机。可它始终不动声色,低头审视着我,一摇一摆。
周末,奶奶家照例要进行一次大扫除。她总是最先把两个土黄色的大柜子通通倒空,然后重新整理。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我总能从它的最底部翻出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锈迹斑斑的铃铛,沉重的门环,断掉的皮带……它就是我儿时的小叮当。有时,我会钻进那大得容得下我的柜子里,把盖子合上,世界瞬间黑暗。我却莫名其妙地惊喜于这种与世隔绝的神秘感。那时候我就想,人们死去以后,就是这样被装进箱子里,不被打扰地好好睡一觉了吧。
我看着柜子,仿佛看穿了几十年前的一天。喜庆的乐曲吹彻了整个村庄,门窗上贴的大大的“囍”字,两个长工费力地把两只土黄色的崭新柜子搬进新房,又小心翼翼地放下。重重道了一声:“好嘞!”顺手抹过满脸的汗珠,新娘子披着盖头,坐在炕上静静地等待。
(五)
爸爸妈妈、姑姑姑父都陆陆续续来到奶奶家。冷清的屋子终于热闹起来。他们大包小包地拎着补品、水果,大声询问奶奶近日的状况。我看见奶奶的笑,她深深地望着他们的脸,半听不懂却又讨好似的搭着话。大人们都笑了。
“这老太太。”
大家忙活着摆起桌子,搓起了麻将。我看见奶奶一会儿走进屋子,绕着桌子转几圈,一言不发但眼底里尽是孩子般的喜悦;一会儿又慢慢走出屋子,扫了扫院子里的杂草。
大人们高谈阔论着。我看着窗外,枯死了的葡萄藤鬼魅般地缠在架子上,墙根下的杂草中冒出一朵紫色的小花。
(六)
周末,爸爸妈妈姑姑姑父们又照例来到奶奶家,进行小聚会。
爷爷坐在麻将桌上,招呼着大家来玩。奶奶一边嘱咐着爷爷少玩一会儿,一边去厨房生火准备做饭。我和弟弟们在外面疯跑。回头看,暮色中屋顶的烟囱里冒出斑斓的炊烟。
傍晚,奶奶搬了板凳到院子来,小心翼翼地站上去,给我们摘下了一串串玛瑙似的紫葡萄。
吃过饭,奶奶把橱里的被子统统拽出来,在炕上铺成了暖暖的床垫。大人们开着玩笑,抽着烟,闲散地靠在墙上感叹。我和弟弟早就躺在奶奶铺的床上,回味今天吃到的大板巧克力,不时会不老实地打打闹闹,然后慢慢睡着。
(七)
转眼已经是晚饭不能再拖的时间了。大人们打着哈欠离开了麻将桌。生火的生火,做饭的做饭。奶奶坐在炕上,落寞的眼神无声地望着电视。孙悟空和赵本山是她最爱看的,因为她就只认得这么两个人物。她迟缓地眨着眼睛。我看见她坐在那里,缩得越来越小,缩进古老黑白的年代。我看见衰老蒙在她浑浊的眼上,入侵。
(八)
爷爷去世了。
白色的布铺卷着整个屋顶,灰蒙蒙的天,笼罩着散不去的悲哀。刚刚明白生离死别的我,扑进姑姑的怀里,泣不成声。
半晌,我在后院,看见了奶奶。
早已不是那个干练强壮的女人,脸上泛着苍白与憔悴。那是我第一次,也只有那么一次,看见奶奶在人群中,歇斯底里的哭泣。头上白色的头巾早已变了形。
众人或静默,或劝解,或小声啜泣。我昂起头,听见某颗心撕碎的声音。
从那以后,我眼中那个坚强的女人,消失了。
(九)
吃饭的时候是最热闹的时候。男人们喝着酒聊着天,不时义愤填膺地拍着桌子。
女人们忙着夹菜,盛菜。奶奶抱着饭碗,吃着儿女们夹给自己的菜。不时抬头让我多吃点,自己夹。
“谁爱吃啥自个儿夹。”奶奶坐在我身边,不停地絮叨着。有瞬间被人们的讨论声淹没。
吃过饭,大家坐在凳子上闲谈。他们开始商量着给奶奶找个保姆了。奶奶最近身体不太好,儿女们又没时间,所以……奶奶有些耳背,她静静地看着孩子们谈话,没有说话。
“妈,我走了,明天我要出差。这500块钱您先拿着,自己买点什么吃啊。”
“妈,自己注意身体啊。孩子明天上学,我们下礼拜再来。”
“妈……”
大家陆续往门外走。奶奶一面应着,一面蹒跚着向前,打开门廊的灯。一面理解似的念着:“走吧走吧,一会儿天黑了。”
大人们走在前头,奶奶跟在身后,在院子门口看着我们上车。明晃晃的车灯映着她憔悴的脸。她站在那里,后背佝偻成苍老的角度。
透过车窗,我看见奶奶快速地湮没在苍茫的夜里。最后变成遥远的一点,再消失不见。
可我知道,她还在那里看着,门廊上的灯会整夜地开着。
我们在路上,青春年少,正值得意。我们越走越快,远远地把她落在后面。
她望着我们,不埋不怨。只是把自己,留给孤单的晚年。
我再回过头去,奶奶和我的童年。
都消失不见。
接到公司出差通知,黑体加粗的“北夜”二字刺疼了我的双目,终究还是要回去吗?倚在落地窗旁,我恍然意识到眼前一排排橙色的路灯就像是一条寂寞点缀的路,那无可抑制的绝望瞬间蔓延到我整个胸腔。
傍晚下了飞机,正赶上北夜城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口中呼出的白气在一片银茫中显得有些支离破碎。坐着地铁,就在我以为我快要失去知觉时,播报声提醒我,我该下车了,我该来面对这满院荒芜了。
推开锈迹斑斑的老门,半夏,我回来了,阿阳回来看你了。
顺着墙角,我找到了属于我们的那把断了齿的杨木梳。指腹轻轻划过上面刻得歪歪扭扭的六个字,躺在雪地里,我努力将自已的身子蜷缩在一起。“半夏,我想你了。”可是,你在哪儿呢?
也是一个冬天,阿婶领着你来到我们的院子,让你一家一家地跪,直到有一家愿意收下你。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小小的你,一下又一下磕着头,看着大人们无动于衷的神情,看着你纯净明亮的大眼晴,看着你踉踉跄跄迈着小步子朝我走来的模样,终是张开双臂接下了你小小软软的身子。半夏,还可以吗?你还可以像初见时那样在我怀里号啕大哭吗?你还可以像初见时那样紧紧搂着我的脖子,一声又一声带着哭腔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吗?我不知道,半夏,我把你弄丢了。院子里的人收下了你,半夏,1月13日,是你来到我身边的日子。我从不知冬日的阳可以这样暖,暖到让院子里近半数的中草药提前开了花,仿若提前赶赴了夏季。老阿叔用拐杖在地上重重敲了几下:“半夏,就叫她半夏吧。”于是,我有了相依为命的你,我的小半夏。中医院旁,弥漫着中药香的家属院,两个同样被遗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属于她们的冬日的温暖。
身体越来越冷,意识越来越模糊,我忽然想将自已葬在这冰雪里,一睡不醒。
半夏,半夏,你怎么会将我留下,让我独自面对这一个人的大街,一个人的小巷,让我一个人看车来车往,让我一个人的眼光,望着远方不知方向。
让我懂,让我哭,可不可以再让时间停住。
胡琴咿咿呀呀地拉着,在北夜城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清的苍凉的故事。
半夏病了,只认得我,烧过一场后,更是只会喊“姐姐”了。现在的半夏,竟真如中药半夏所表现的那样,娇嫩、令人疼惜。每次带半夏去小诊所挂水成了最艰难的事,半夏怕疼,最细的针都会让她大哭上好一阵儿。那最细的针一点一点推进血管,一点一点凌迟着我和半夏。直到我受不了半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直接朝着护士哭喊:“阿婶你能不能轻点,轻点,疼,疼,半夏怕疼!”就这样,半夏挂水,我们两个半大的孩子一起哭,哭得让阿婶们再不敢给半夏使劲扎针。我不知道半夏得了什么病,每次半夏发病时都会又喊又叫,逮谁咬谁,每次拿着院子里给半夏捐出的钱,我的心里都会憋得喘不过气来。只是那时还小,即使哭,也不懂得那就叫难过。
再后来,王阿婆也收养了一个小姑娘,老阿叔依然用中药给了她名字——繁缕。
繁缕,虽纤细平软,但生命力极强,白色星形,象征着恩惠。可是,我很讨厌这个小姑娘,讨厌她活力十足地在我面前跑来跑去,讨厌她挡住了我家半夏的阳光。半夏半张脸不能动了,喊声“姐姐”都要拼尽全身力气。繁缕却跑到我面前,笑得一脸纯真地问我:“那阳姐姐,半夏是个傻子,你还留着她干吗,扔了吧!”我给了她一巴掌,叫她滚。那是我平生吼得最响的一次,我是半夏的姐姐,只是半夏的。
或许是因为这个,王阿婆在那个除夕没给我和半夏送饺子,我和半夏端着空碗在台阶上,等了一整夜。
这次换我跪了,一家一家地跪,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求他们再帮帮半夏,只能一个头一个头地磕头。有钱了,院里的人最后一次拿出了钱,他们的善心早被半夏愈来愈重的病情磨尽,我不怪他们,真的。我的半夏是月亮,不像繁缕那些孩子是太阳。而太阳和月亮,总有一个会被遗忘。
银色的针插入半夏肿起来的左脸,她被按住的小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泛青,嘴里咕噜着不知说些什么,流下一大团一大团的口水,小小的身子剧烈地抽搐着,终是疼晕了过去。半夏,半夏,对不起,那阳做不了你的太阳。
我踮起脚尖在观察室的玻璃窗上努力画下两个小人,那是半夏画过的小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半夏。初冬还只是微寒,我不停地跳起、呼气,跳起、呼气,想让半夏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小人。仰着脸,一次又一次跳起,眼泪纵横过脸庞。
希望,真的是个很讨厌的词,遥不可及,伤心伤肺。
半夏,半夏,我跳多少下,你就要活到多少岁好不好?
在死亡来临之前,让生命与日月同辉。
我把钱一毛一毛地规划好,没钱真的是一件令人绝望的事。但或许痛也是一种形容,会让我倔强到最终。
医生用冰冷的口气告诉我,我可以给半夏准备后事了。我愣住,没回话。他以为我不明白,又好心地解释一遍:“带回去吧,绝对活不过一个星期。”我骂那医生神经病,凭什么你们一句话就可以决定我家半夏的生死。我抱起半夏,用一根红布带紧紧将我和半夏绑在一起,让我们的心脏紧紧贴在一起。半夏,走,我们回家。
半夜被半夏的咳嗽声惊醒,忙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看着她一点一点平复气息,我也睡不着了。半夏眯着眼,蹬着小腿儿,似是不想待在床上。我面对面抱起她,将她放在膝盖上,轻轻晃起她的小手唱起了唯一会词的儿歌“月姥姥,八丈高,骑白马,跨洋刀,洋刀快,割白菜……”半夏笑了,而我穿过一地荒芜,幸福却不能碰触。
后一个月,半夏开始咯血,满屋子似乎都弥漫着腥甜的气味。那天,北夜城的天黑得厉害,仿若怀着吞没天地的野心。我从满世界的黑看到满世界的红,半夏咯了满床的血,我就像个傻子一样,不停地叫半夏停下。半夏,半夏,你不许再吐了。可半夏不听话,喊着“姐姐”,眼中的焦距却在一点点涣散。谁来帮我救救半夏,谁能来帮帮我,没有。
那个拿着杨木梳为我梳头的小半夏,那个不会喊痛只会掉眼泪、喊“姐姐”
的小半夏,终是这样离开了。一年零三个月,第二年半个夏季未完。半夏,终究没有开过半夏。
尘归尘,土归土,我归于我们。
身子渐渐回暖,睁看眼,看到了熟悉的摆设,喉咙里哽得说不出话来。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半夏还在,梦里半夏四岁,我十四岁。
老阿叔颤巍巍地将药碗递给我,滚烫、浓黑,灼伤了我的指尖。入口,苦涩的汁水像是要将我溺毙。又接过阿叔递过来的甘草汁,苦与甜交织,我紧紧抱住阿叔:“叔,叔,半夏呢,半夏呢……”我说不清那时的自己是不是还清醒着,如果清醒着,这算不算我对死亡的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