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教材教辅90后获奖者佳作B卷
31975700000011

第11章 时光划地成河(6)

我在临海的一座木屋前刹住,站在台阶下朝房子大喊。海风从天的那一边吹来,卷动我长长的头发就如同身后的潮水波澜翻涌。我将双手从嘴边缓缓拿下,望着木门的方向静候回音。不远处,浪花破碎的声音,海鸟的鸣叫,海风撞在贝壳上的遥响,混合着遥远缥缈的汽笛声缓缓贴上耳畔,一时间竟真的有穿越时光的错觉。我静立原地,等了好久也不见门开,无奈只好拖拉着脚步,失落地转身回去。猛然,一阵短暂而强烈的疼痛从后脑传来。我迅速转过头。

距离我五十米的地方,瓶子正蹲坐在乌黑的大礁石上,咧着嘴兴奋地朝我招手,辰希赤脚站在沙滩上,雪白的肌肤像极了岸边破碎的浪。见我回头,瓶子站起身,抛了抛手中的卵石向我掷来。我侧身一躲,卵石陷进脚边柔软的沙土里。

“前天去看你时你还卧床不起呢,这会儿病一好就来找辰希了?”瓶子从礁石上一跃而下,拍拍手,笑嘻嘻地来到我面前。

我推了他一把:“怪不得没时间来陪我,敢情自己在这消遣。”

“哎哎。”瓶子上前一步拉住我,将脸凑了上来,“有正事和你说。”

“你能有什么正事!”我头也不回,径直朝辰希走过去。

“关于辰希的,听吗?”

我停下脚步,无奈地转过身。见状,瓶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气急败坏地叉着腰:“你看你看,兄弟的话不听,一和辰希扯上边比谁都积极。”

“快说。”我懒得理他,淡淡回一句。

“有人给你下战书。”

“什么战书?”我问。瓶子嘚瑟起来,双手抱在胸前卖起关子。“不说拉倒。”

我轻哼一声,扭头就走。

“哎哎哎,别走别走,我说还不行吗。”瓶子赶忙上来拉我,“后街上的王彪,记得不?趁你生病这段时间给你下战书,输的一方以后再不能和辰希有任何瓜葛,这家伙分明是趁人之危啊。”

瓶子将手中剩下的卵石狠狠扔向大海,愤愤地说:“你才恢复没多久,我看这战书还是别接了。”

“谁病了?”我紧了紧拳头,“接!”

也许没想到我这么爽快地就答应下来,瓶子叹了一口气。

“别总这么倔,”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总这样会吃苦头的。”

辰希银铃似的嗓音从滩的那一头飘荡过来。瓶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拍拍我的肩。

“星期天上午,在傍月滩南岸。”瓶子撇了撇眼前翻涌的海浪,“比水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瓶子带来的消息着实令人心烦,刚才一路积攒起来的好心情顿时烟消云散。

我索性一屁股坐在海滩上,狠狠地叹了一声,恨不得迎面而来的海风将这些烂摊子一起刮走才好。辰希踩着柔软潮湿的沙滩轻轻走到我的身边。

“你病了?怎么都不告诉我?”她站在我面前,抬起帘子似的睫毛看着我,流光的眼眸里微微有些愠色。海藻般的黑发从她的肩头顺滑地垂落而下,如同六月的雨凝结在头顶,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我猛然回过神,视线和辰希的目光撞在一起,心中一阵慌乱,连忙闪躲过去。

见状,辰希扑哧一下笑出声来:“连王彪你都不怕,为什么害怕我的眼睛呢?”

我诧异地看着她:“战书的事,你都知道了?”

“别勉强自己,”辰希咬了咬嘴唇,“实在不行就认输吧。”她柔柔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迅速撤回目光,脚边飞扬的泡沫沾湿她宝蓝色的裙摆。我的心轻轻颤了颤。

“我是不想见你总被王彪那家伙缠着才主动帮你解围好吗。”我不屑。

“谁要你解围啊。”辰希撇了撇嘴,一甩长发就欲离开。我瞬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上前拉住她。

辰希转过脸,冷冷地看着我。我心中无限懊悔,然而下一秒,辰希微蹙的眉毛却弯成两道细细的月牙。

“我逗你呢,看把你吓的。”她捂着嘴,甜甜地笑。辰希踮起脚尖,明亮的眸子紧紧盯着我:“心情不好?”她歪过头来,眯起眼。我朝她苦笑着,背过脸去。

“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好?”她向我眨了眨眼睛。

“什么故事?”我问。

“人鱼传说。”

我哭笑不得:“怎么连你也开始相信这个了?”

“你就听听看嘛,”她拉着我,不依不饶,“保证和城里那些乱七八糟的诡异传说不一样。”

我对故事的态度其实谈不来喜欢,也说不上讨厌,只是瓶子的一席话让我越想越心烦,看着辰希可怜兮兮的眼神,我的心一软,只能答应下来。

初夏的午后,海面风平浪静。岸边暖暖的湿气蒸腾上来,挠得身心一阵酥软。

我背靠着热乎乎的沙子,将头枕在辰希的脚边。她坐在木屋高高的台阶上,用手轻轻支起下巴。唯美甚至略带些忧伤的童话故事被初夏的风悄悄裁剪出一个缺口,那些遥远海域的天光,美人鱼天籁般的歌声和淡淡的海风从中悄悄流淌出来。

辰希眺望着海天交接的地方,眼里闪着光,她自顾自地说,偶尔伸出纤细的手指抚摸着我的头发,指尖上淡淡的温凉似乎能将人融化进梦一样的故事里。

辰希口中的人鱼美丽善良,与西城人们口耳相传的怪诞传说有着云泥之判。

我躺在阳光下,闭上眼静静地听,越发觉得眼前的画面真实起来。那些荡漾在深海里的浅色影子,竟缓缓长出了血肉。

“人鱼小姐搁浅在岸边……”辰希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呢?”我一骨碌从沙滩上爬起,紧紧看着她,急盼着下文。

“你不是不想听的嘛?”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倾下身子坏坏地笑。

“今天时间不早了,不然改天再告诉你?”她静静看着我,赤红色的晚霞飘落在她的脸颊上,泛起一抹动人的红晕。

我努力抑制着被撩拨上来的好奇心,勉强点点头。辰希踱步来到我的面前,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

“心情好点没?”她问。

我注视着夕阳下辰希柔美的脸,疯狂的想法在脑中一闪而过。“有件事要和你说。”我支吾着向她招了招手。辰希很听话地凑了过来,一阵淡香从她耳根逃逸而出,我一瞬间迷醉过去。

“就是……”我顿了顿,迅速低头吻了吻辰希的脸颊,立刻转身,向着傍月滩的尽头狂奔过去。

迎着穿膛而过的风,沿着紫红色的海,我甩开双腿用力奔跑,嘴角似乎还残留着辰希耳根后的淡香,耳边仿佛还流淌着那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那夜,我睡得很香。床边昏黄的油灯细细地抖动,撕开夜的一角,弱弱的火苗倒映出辰希纤长的身影,一直摇晃进我的梦里。

七月的尾巴上,厚厚的雨云积聚起来,笼罩在西城的上空。我坐在自家门口,仰头望天,泥龙般的黑云互相缠绕在一起,向傍月湾的方向奔腾而去。这样的雨云并不少见,它们总会赶在夏天到来之前将所到之处狠狠冲刷一边,气势汹汹。滚滚云流如同战车轰轰碾过,带来的必是海潮泛滥的一整个星期。

如此恶劣的天气,母亲是绝不会允许我出门的。我无奈地仰望天空,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冰凉一片。灰蒙蒙的颜料泼洒在广袤的天宇,却滴落在我的心头。

很长的一段时间,我被迫待在家中,一日三餐都由母亲一人操办。瓶子再没来过,八成也是被锁在家里。

诡异的传说越传越开,徘徊在西城上空,阴魂不散。由于夏季暴雨,潮水漫涨,近水海域一代颇不平静,时常发生渔人出海失踪一类事件,潮汐之夜,甚至会有一些临海居民下落不明,各种怪事闹得西城人心惶惶。

外面太危险,我记得每次母亲外出回来时都是这句话,伴随着油布伞下的一张凝重的脸。

“这几天就别出门了,”母亲抖了抖手中的伞,接过毛巾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海边太危险,再放你出去疯玩指不定哪天就被人鱼带走了。”

“人鱼很凶恶吗?”我问母亲。她看了看我,继续做着手里的活。

“被附体变成人鱼之后,就不再是自己了。”她头也不抬地回答。

“你见过?”我又问。

终于,母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没有没有,见过我还能回来吗?没看见我正忙吗?去去,做你的事去!”

我悻悻地回到房里,坐在床上发呆。阴暗潮湿的光线紧贴着翘皮的墙壁游走进来,吹出一丝丝寒意。窗外雨声依旧,砸在屋顶上,啪啪作响。我想着辰希,想着辰希的故事。相比于西城里散布恐怖传说的人们,我更宁愿相信辰希,容颜倾城的人鱼小姐温柔善良,就像她一样。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团纸,上面的“挑战书”三个字无比刺目。窗外隐隐传来哗哗的海潮声,将杂乱无章的心情冲刷得更加泥泞。我狠狠咬了咬牙,将手里的纸揉成一团,用力掷出窗外。

永无休止的雨季终于在星期天的清晨走进了历史。

当我来到傍月滩的时候,瓶子已经在岸边等我了。他看见我,轻轻皱了皱眉头。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黑压压的一群人早已静候在那里,宛若巨大的海蟑螂匍匐在沙滩上,领头的便是在西城后街一带飞扬跋扈的王彪。

看见我,王彪粗糙的脸上勉强挤出一撮看似笑容的东西。

“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我将双手抱在头上,懒懒地走到他的面前,“怎么?

上次和我单挑被打,这次还来找虐是吗?”

饱含讥讽的话如同一颗炸弹扔在人堆里,黑压压的人群顿时升腾起一阵剧烈的骚动,王彪抽了抽嘴角,面色渐渐阴沉下来。

“要比就比,少给我耍贫嘴。”他咧了咧嘴,“单挑我确实不如你,不过水性的话可就说不定了。”

我朝他摊一摊手,不置可否。

“怎么比?”我问。

“很简单,”王彪走上前来,指着大海,“从岸上出发,谁先到那边的隔离带算谁赢。”

大雨初歇,天朗气清,可是风势却依旧不减,由于风向,本就波澜翻涌的海面上不时浮出若隐若现的白色的旋涡,宛若海神的巨眼,狰狞而凶恶。

“行!”我果断答应下来,二话没说,迅速解决掉身上的束缚,赤着双脚向海边走去。瓶子追上来将我一把拉住,“别逞强!”他紧紧看着我,“你水性比不过他,我来吧。”

我咬咬牙,用力揉了揉他微卷的黑发:“你放心好了。”我再次环顾四周,却仍旧没有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淡淡的失落又涌上心头。

“辰希呢?”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随口一问。

“她说会来的,可能快了吧。”瓶子叹了口气,拍拍我,“万一出什么事你就向这里挥手,我马上下去救你。”

“你就不能说点吉利的话吗?”我用力抖了抖肩,头也不回地向海边走去。

潮水跃出海面奋力相撞,猛地爆破开来发出巨大的声响,残破的浪花冲刷到脚趾缝里,冰凉刺骨。我和王彪对视一眼,立刻甩开腿脚向着隔离带狂奔过去。天际的潮水行至沙滩,速度依旧不减,冷不丁地抽打在腿上,我重心不稳,一个趔趄栽倒在海水里,苦涩的液体无孔不入,呛得我狂咳不止,异常狼狈。身后的人群里轰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反观王彪,下盘稳若虬干,整个人仿佛一艘战船,破浪而行。他闻声回头,咧嘴一笑,迅速转身继续向前。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听不见岸上的任何声响。耳边塞满了哗哗的海潮声,我将脸尽量高高仰起,用力划水才能勉强让身体不沉下去。汹涌的潮水将人抛上抛下,包裹着长天大地剧烈颤抖。灌满盐碱的海浪发疯一样吞食体内的水分,整个世界一片混沌。我来不及多想,只顾着迎着风浪扑腾。

游至中间地段,浪似乎小了下来,我侧头看去,王彪竟然被我略微拉开一些距离,海蜘蛛般湿滑乌黑的头发紧紧吸在头皮上,更凸显出他的艰难境地。这一发现让我心花怒放,于是铆足了劲,更卖力地向前游去。此时的海水深浅难知,一脚踩下仿佛踏空而行。我拼了命地向前,白色的隔离带映入眼帘,成功已近在咫尺。

然而,绝望却在下一个瞬间悄悄勾住我的脖颈。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触碰我的脚!

我的头皮猛地一紧,全身的肌肉突然惊醒,汹涌的求生欲迅速涌入四肢百骸。

我用力拍打海水,试图逃离开来。然而那湿滑的触感宛如鬼魅,缠绕着脚踝渐渐攀缘而上,死死勒住小腿,巨大的拉扯力令我无法抗拒。庞大的恐惧疯狂地锤击着我的心脏。越用力,那东西便攥得越紧,我感觉自己在渐渐下沉!容不得多想,我赶紧猛吸一口,扎入海底,抓住缠绕物拼命撕扯,然而那东西软滑坚韧,任凭如何拉拽都无济于事。

渐渐地,胸腔里开始沉闷起来,手脚竟越发沉重。过往的人和事开始在眼前闪现,然后,模糊。我看着头顶荡漾的水面,蔚蓝的柔光从水纹里穿透而下,漂浮在海里,竟有在天堂穿行的错觉。

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了类似鱼一样的巨大鳍尾从我的面前悄然划过,宛如天边烧红的云霞。它在我的面前悄然游动,身形曼妙得如同倾泻在海面的月光,轻柔而华美。我猛然想到传说中的荒诞之物,张开嘴来想要叫喊,却发不出一丝声响,大团大团的气泡被喉咙挤压出来,打着旋上升,眼前的物景逐渐模糊。

那道红影似乎朝我游了过来,我轻轻张开五指,刚想触碰面前的精美容颜,那幻像却如风般骤然消散。

终于,四周慢慢被黑暗吞噬,万物寂寂。

“洛凡。”

“洛凡!”

好像有人在叫我。

“洛凡!”那人又叫了一声,我用力睁开沉甸甸的眼皮,刺目的阳光骤然而下,面前背光的面孔被封锁得一片漆黑。

“好点没?”那一张黑脸扶我坐了起来,我认出那是瓶子的声音。顿时胃里一阵翻涌,我哇地吐出一大口海水,擦了擦嘴,迷茫地望向四周。

“辰希呢?”我问瓶子。

“小子,”王彪沙哑的声音硬生生地插了进来,他双手抱怀,跨立在我的面前,挡住半边天,“别想她了,今日算你输,不信你问问大伙儿。哎,是不是啊?!”

王彪语调高亢。周围立刻传来一片起哄声。

“以后大家按约定办事,你再别来骚扰辰希,我也不会主动找你的麻烦,不然——”王彪撇过头来看了一眼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可别怪我手辣!”

我摇晃着站起身,扶在瓶子的肩上,喘着粗气瞪眼看着王彪一行人大摇大摆离开我的视线。正午的阳光高悬在头顶,将脚底的沙子蒸得滚烫。

“你没事吧?”瓶子忽然转过身来,双手捏住我的肩使劲摇晃,“刚才怎么了?

不是让你有情况就通知我吗?”

“我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我用力啐了一口,“不然怎么可能败给那孙子!”

“是谁把你救上来的?”瓶子呆呆地看着我。

“不是你吗?”我蒙了。

“不是我啊,见你潜到水里半天不出来,我还着急呢,最后是海浪把你冲上岸的呀。”

四周突然静了下来,没了浪和风的声响,我愣在那里,感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

我闭上眼睛,反复回想着溺水时的情景,然而那些画面仿佛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无法拼接到一起。

见状,瓶子无奈地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没被淹死已是万幸。走,我送你回家。”

说罢,他架起我的胳膊就将我往回拖。

“我能走。”我用力抽回手臂,“辰希呢?”我问。

“别想她了。”瓶子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你输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将情绪平复下来。

“我要见她。”

我迈开双腿在沙地上飞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我再一次地搜寻回忆,那些闪现而出的人和事,荡漾的海水,深蓝色的海底和身旁静谧的光线。我闭上眼睛努力思索,在空无一人的沙滩上奋力奔跑。猛然间,一道红色的光影从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就像傍晚时分的火烧云,红得仿佛快要滴出血来。慢慢地,它似乎游动起来,在钴蓝色的水波里,在晶莹的光线里,来回游动。

刹那间,一记灵光猛然击中身体,我立即停下脚步。那道红光骤然消散,熟悉的木屋静立在视线里。我用力甩了甩头,走到木屋前叩响房门,无人应声。一阵阵虚弱感逐渐翻涌上来,我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