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晾不干的袜子、咸鱼味的鞋子、仿佛末日般阴沉的天空许久之后竟然在心里散发出想念的气味,一切都穿过清晨忧愁的树叶,从时间的背面抵达我的鼻尖。
我沿着时光的旧址回去,湿漉漉的颜色里有我们无法舍弃的昨天,像是生命里发光的记号刻在身体里某块柔软的骨头上。
从小到大都觉得六月是雨水最多的月份,很多人都在潮湿的故事里拥抱、告别、分手、离开、隐忍、失落、忧伤、难过,一张张年轻的脸如同许久也晾晒不干的纸页。而我不喜欢流泪。
有一阵子自己极其倒霉,考试失利,遭受误解,喝水都呛,还丢了手机和照相机,就差自己没丢了。深夜异常苦闷,坐在天台上吹风,猜测是不是本命年提前了。也试图掉几滴泪当作自我安慰,使劲眨着睫毛,但一滴也没挤出来,心瞬间凉得如同露水挂于枯枝之上。有人说,当你不会流泪时说明你已经度过了十七岁的雨季,这是长大成人的表现。我无比相信。
不喜欢流泪的人往往是因为自己的泪腺已经干涸,身体里不再有库存的泪水,时间以此宣告他们老了。
在高中读书的时候,一到台风天,学校就会放假,我们像停电的机器暂时不用为考试、作业麻木运转,仿佛在这天光湮灭形同末日的天气里才找回了自己的存在感。大风一阵一阵刮着,催着云层如同敢死队一样向前跑着,然后天空变成了一件黑色的大披风,顷刻间,雨水就从这件质量极差、漏洞百出的衣服上势如破竹倾泻而下,很像一个憋了一节课脸都涨红了然后等到铃响就马不停蹄奔进洗手间的人,那般畅快淋漓。安夏说我的比喻太粗俗,就和厕所旁边烙出的大饼一个味道,要是让语文老师在作文本里改到这一句非请我去办公室喝茶不可。我偷笑起来,说:“你吃过厕所旁边的大饼?”他推了我一下,然后抬了抬鼻梁上的镜框,又清清嗓子,要我听他形容雨天。“下雨的天空就像被人装上了无数个水龙头,在同一时刻拧开,哗啦啦,所有的水龙头都在滴水,每一滴都在以两米每秒的速度往下落。”我听完,顿时哑口无言,深深明白原来理科生的脑子里不只是装着函数曲线和电路图,他们装起文艺来比文科生更具杀伤力。
那时是高三末期,在日复一日的集体受难中我没有毕业的感觉,只是想着六月那两天的考试其重要性胜过世间一切。整天困在铁栏窗里,像入夏在玻璃上撞累的蛾子沉默整理着自己残损的羽翼,抬头是高考倒计时,低头是“金星”“曲线”,还有《英语周报》。每个人都面无血色,苍白得如同一张搁在时间深处的旧照,落满叹息与尘埃。小茉莉喝着橘子汽水俯在黄昏的走廊上对我说:“在这种炼狱般的日子里我们要变成鬼了。”“那你会飘到哪里?”我望着偌大的校园问她。她说:
“我太胖了,飘不动。”我坏笑着:“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敢取笑我,不要命啦?!”小茉莉趁我不备迅速用她那只生来肥大的毒手往我头上敲。“天才的脑瓜不是你这样的胖女孩能拍的好吧……”我嘴角喃喃道,生气地夺走了她手中的汽水,却不小心打翻了,橙黄色的液体从瓶口洒落而出,那样的声音很像下雨。我们俩站在盛夏充满橘子味的走廊上,不知笑了多久。
我们的生命总是被岁月晾晒于烈日之下后又被大雨淋漓冲刷。最后很多记忆长上青苔、荒草,织成地衣,覆盖一年又一年的地表。光阴自此遁迹于遗忘之中,但我还是无法忘记离别故事里那个迟迟不肯撤离的注脚,为我停留,守望,像祈求时间定格。可风吹过了所有的断壁残垣,最后的我们还是迈着各自的脚步离开了十七岁、十八岁、十九岁,以及那个再也无法回来的夏天。
从学校离开的那天,楠楠来我寝室楼下送我。她说:“以后你别再像个小孩了,该长大的时候就长大吧,下午有老师找我,就不去车站送你了。”她很轻松地对我笑笑,夏天的阳光穿过蝉声沸腾的树梢,打下细碎的光斑贴向每一张瓷白的脸。楠楠的眼睛好像被光线刺到了,伸手揉了起来。我记得她以前说过如果有天我们要告别了她打死也不学肥皂剧里的女生一样哭得稀里哗啦。可现在她竟然说着说着眼睛就红了,双手捂着脸,像旷野之中流泪的小鹿。“我说过不让自己哭的,但是发现自己还是这么的不争气……”她开始抽咽着。“来日方长,我总觉得我们下学期还能再见面呢,别哭啦,别人看到还以为是我欺负你……”我摸了一下她的头回道。
天空这时暗下来了,似乌鸦黑色的羽毛遮挡住青翠的光阴,我们站在墨色的林荫下都不再说话。每道光都会识破每个薄如蝉翼的谎言,然后一场午后的雷雨会将其冲刷干净,但我相信心内始终有些印迹无法抹去。
在铺满碎花的路上,夕阳和雨水同时闯进人生的段落里,有人说再见,有人说感谢,有人说以后结婚别忘发请柬,有人说要是没钱了要饭也会要到你家门前,有人笑了,有人哭了,有人默默站在角落里一句话也没有说。
目送离去的时光中,听见耳边下雨的声音。世界让每个人的面目都变得模糊,我渐渐看不到你,也渐渐看不见自己。但心内仍有灯罩,在滂沱大雨中亮起光芒,如同不熄的记忆,从未知空隙里生出茁壮的根须和枝丫,穿过所有黑暗的庞大影子,以翠绿的姿势长进我们日渐成长却日渐空洞的身体,迅速盘根错节,占领孤独与忧伤。
我们是一座大雨中发光的森林,伸展出枝叶遮挡住生活残暴的敲击,那些疼过的日子受过的伤终将在未来的晴空下愈合。但我不愿忘记雨声中的你,那个迎着台风假装自己有翅膀就要飞起来的你,那个站在走廊上将汽水直往喉咙里灌想象身体在下雨的你,那个走在校园里打着一把蓝色伞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的你。
你们现在还好吗,是不是都按时长大了?
如果此刻耳边能听见下雨的声音,一定是我在想你。
匿名信
廖远晴从来没有想过,她的命运会因为一封匿名信而完全改变。
在那之前,她应该算是一个完美的女生。成绩优秀,拿过奖学金,性格善良,在班级里也很乐于助人,童年在父母的关怀下徐徐地安好地长大,有一个好朋友每天都一起上学一起放学,当然也有女生的小心思——暗恋着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可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女孩子,在一夜之间消沉了下来。
这件事准确来说,对远晴造成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但不管怎样,信还是确确实实地被寄到了穆老师那里。没有地址,没有寄信人,只有收信人,上面也不是手写的,而是打印出来的纸张。信的内容一开始没有让远晴知道,而我也只是作为远晴的好朋友,恰好被穆老师叫去了解情况,然后才把这件事告诉的远晴。
“究竟是谁这么做的呢?”回家的路上,远晴一直呢喃着。
“别想了,也许是别的班级里的也说不定。”我很想帮她找出幕后黑手,但是苦于没有线索。那封匿名信,什么信息都没有留下,只有举报的内容。然而那些内容,我也只是知道零星半点而已,穆老师没有告诉我,但我从她问我的问题里面知道了一些些。
比如说,廖远晴这个孩子有没有在班级里早恋?她在背后有没有污蔑谩骂老师?
真的很难相信,还是学生,还在干干净净的学校里,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远晴了,她那么好,怎么还会有人在背后捅她一刀呢?
我回到家,妈妈说:“怎么这么晚,快坐下来吃饭吧。”
“嗯。”我心里闷闷的,打不起精神来,只是嗯了一声。
恰好这个时候,电视机里放着现在很火的《甄嬛传》,甄嬛这个女孩子,原本也是那样干净单纯,可是在后宫这种人人都为自己争利益的地方,她也不得不跟妃子们玩起手段来。唉,有时候人真的很无奈。
“妈妈,甄嬛真可怜。”我叹了口气。
“别说话,快吃饭,都凉了。”她好像一点都不了解我的苦恼。算了,我埋头扒了几口饭,随便就打发了自己。
现代通信的发达,让我能够在网络上畅所欲言。所以在妈妈那里得不到安慰的我,晚上趁着妈妈出去打麻将,就偷偷上了QQ。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个好友,叫作自然如风。那是一个很风趣的男生,常常逗得我捧腹大笑。我觉得QQ这种东西真的很神奇,弹指间,心就慢慢近了。虽然我们没有见过面,也没有通过电话,但我还是觉得他离我很近很近。
“嘿,在吗?”看到自然如风的头像亮着,我就给他发了个QQ。
“哈,丫头,在呢。”他总叫我丫头,说我比他小,就应该被叫丫头。我也没有反驳,因为总觉得这样被称呼,有种哥哥宠爱着妹妹的感觉。
“不开心。”
“怎么了?”他问。
“最好的朋友被人匿名举报了。”
“怎么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班里要竞选班长了吧。”
“唉,你们班这也太……”
看着QQ窗口上面“正在输入”的字样,我突然很期待自然如风会写出怎样的句子来,他曾是一个如此温柔的哥哥模样,给了我许多安慰。其实,对他的相貌,我也有过幻想。总觉得那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牛仔裤,不用很帅但是很可靠,不热衷于打扮但也不是不爱干净,看起来斯文但是也有好身体,功课不是特别出色但被问到难题来也会拼命逞强、挠头深思,比起等着约会的女朋友还是认为在家发烧的妹妹比较重要的男孩子。
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哥哥就好了。
“对了你们班有多少女生?”QQ窗口上突然跳出这一行字,打破了我所有幻想。什么嘛,开始打我们班女生的主意起来了。
“你干吗?”我气呼呼地打上这三个字。
他似乎有些愣住,但是过了几秒,马上就回复了:“你误会啦,我是想说如果女生很多的话,说不定是女生做的。你看现在《甄嬛传》那么火,里面不都是各种各样的女孩子吗?”
他不说还好,一说我还真觉得有那么点苗头。
“啊,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自然如风,谢谢你,我先下了。”
我匆忙下线,然后立刻给远晴打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她妈妈,听到是我打来的就喊了远晴过来。
“喂?”她的声音哑哑的,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我再也等不了了,连忙告诉她:“远晴,我想这封匿名信应该是女生写的。”
“嗯?怎么这么说?”她好像被我勾起了一点好奇。
“你说我们班的女生一共有多少个?”
“好像是三十二个吧。”
“那我们班男生又有多少个?”
“十个。哎呀,舒雅,你别卖关子了,快告诉我吧。”
我在电话这边笑了起来。
“远晴,你看看我们班那些男生,哪一个像是积极地非要争取班长这个职位的人?”
电话那头,顿了很久,随即传来远晴的声音,静静的,带着余韵。我甚至都能想到她垂下眼睫毛的模样。
她说:“舒雅,为什么女孩子们不能够像你一样好。”
我想,她是被伤害到了。我挂了电话,房间里一片寂静,柜子、桌子、椅子都在时钟嘀嗒嘀嗒的运转中被截止了。
我和远晴是在开学那天就认识的,那天她来学校,找不到教室,在学校里急得跑来跑去,正好碰到了我。随后,我们就经常一起吃饭,一起放学了。
我相信,我们班的女生有很多肯定也是这样好的。只是现在,我真的分不清,哪些人是好女孩,哪些人是坏女孩了。
就像甄嬛身边的安陵容,一开始多么好的姐妹,最后居然反目成仇。
女孩子们哪,说也说不清的关系,道也道不明的好坏。
又是清晨,一切归零。如果清晨能够抛去夜景的样子,如果清晨能够让人洗去铅华,那么就算现在无可奈何,也不会在意了吧。
来到教室之后,看到远晴在擦黑板。我拉了拉她的衬衫,示意她看看下面的女生。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要么凑成一堆说着话,要么就翻开书本看着书。没人注意到上面的远晴。难道不是女生做的?
“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那封信的内容。”我轻轻在她耳边说。她头一扭,看着我的眼睛。
“怎么看?”
我思索了一会儿,最后耸耸肩:“非偷即盗。”
“不行。”她很快否定了我。
“那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也许就这样算了吧。”看得出来,远晴很烦,被这件事弄得筋疲力尽。她回到座位上,我在讲台上,又看了看下面的女生,觉得还是没有头绪,也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没过一会儿,就到了早自习的时候,穆老师走了进来,我和远晴现在看到穆老师都害怕。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秘密被发现了的那种感觉,生怕穆老师会将这秘密泄露出去。
可穆老师似乎表现得就像平常一样,缓缓地拿出课本,带着我们早读。忍辱负重?皇后?
我看了看远晴,这位小甄嬛,最后应该是逆袭了皇后的吧。
哎?对了,甄嬛的好朋友是谁来着?好像是沈眉庄。这么说来,我应该就是眉庄姐姐了。正暗自窃喜着,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不对不对,眉庄最后难产而死,我可不要这么惨。
唉,可是究竟谁才是写匿名信的人呢?
远晴也不同意这时候去偷那封信,毕竟是一个好女孩,做这些事对她来说太难了。而且现在正是竞选班长的时候,这么关键的时候,她可不能出岔子。
就在我苦恼万分的时候,穆老师走到远晴身边,敲了敲她的桌子,轻声说中午到她办公室来一趟。
我立刻写了张字条过去:没事吧。
她看了看我,眼睛突然之间又红了。
——没事,就是叫我中午过去一趟。
看来这件事单单是远晴想就这么算了,还不够呢。
总觉得会没完没了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特别想和自然如风聊聊天,哪怕只是发泄一下心里的苦闷也好。
中午吃过饭,我把远晴送到办公室门口,就在门外面焦急地等待着她出来。
甚至我都想好了,该如何安慰她,我还准备了纸巾。然而我没想到的是,远晴似乎比我想象中来得坚强。因为过了一小时,从门口走出来的那位少女虽然难过,但并没有流泪。
“怎么样?”我上前去问她。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反而递给了我那封匿名信。
是我非偷即盗,拼命想弄过来看一眼的匿名信!
“你怎么拿到手的?”
“穆老师给我的,”远晴顿了顿,“她说她相信我。”
我赶忙看了看四周,把远晴拉到了女厕所。翻看了每一个隔间,确定没人之后,我才让远晴打开匿名信。她没说什么,慢慢打开信封,翻开纸张给我看。
看来她早就已经看过了,真难想象远晴看到这些污浊字眼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接过信,看到上面除了早恋、污蔑诋毁老师之外,还罗列了许多条罪状。
什么用各种方式多次作弊、在班级里传播色情杂志、校外抢劫同班同学,等等。
这算哪门子举报啊!分明就是污蔑!
“远晴,我们不能放过那个人。”我气急了,再一看匿名信。
这家伙倒有礼貌,最后还祝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有这样的人,老师怎么可能万事如意。
“舒雅……”远晴喊了我的名字,我眼前这个可怜的小人儿,终于抵挡不住,趴在我肩膀上哭了起来。我一下子慌乱了手脚,说真的,我从来没看到她哭得如此伤心过。
如果,真的有如果的话,多希望远晴能够被这世界温柔以待啊。
晚上,我趁着妈妈又出门,打开QQ,给自然如风发了一大段文字过去。他似乎也有些愣住了,看到我的烦恼,他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说:“给我一些时间好好理一理思路。”
于是我便下线了,准备等明天上来的时候,再看看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