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已过,万物复苏,华山上的积雪正渐渐消融,不少枝头上已发出嫩芽,远近现出一片薄薄的绿来,间或可见一处处的红或粉红,那是傲骨的梅花。屋檐上缓缓滴着雪水,地上湿漉漉的,不时能看到一只小兔或松鼠迅速串过。正是一年之中的初春时节。
此时距王炎拜入华山派已二月有余,他那光头之上已长出寸许长的短发,用一根绳勉强缚住,成了一根冲天扫帚。这两个月来,王炎的内力是愈加深厚,单说对掌的话,令狐冲也只能勉强平手,但他的剑法却丝毫不见长进,到得现在,他一练剑,梁发等人就躲得远远的,岳灵珊却拿了伤药及针线在一旁等候,只因他剑一练完,不是割破了衣衫,就是刺伤肩膀,后来只得换成木剑。王炎用上木剑之后,剑法倒也稍显圆转了一些,想来是不必害怕自伤,不过针线用不上,伤药仍不可少,只因剑伤没了,然而额头的乌青时时可见,王炎叹道:“奶奶个熊,我这不是变成石破天那傻小子了么,空有一身内力,却无半点武功,不过石破天是无人教他,我是有人教学不了啊。若说我这‘剑法’也能杀敌,想来那敌不是被我所杀,而是笑死的。”
这段时间,王炎内功长足进步,剑法半点没有,不过酒量却日见高深,当时偷藏的那坛美酒,早就被他和令狐冲两人喝了个干净,这二人还不时借口下山偷偷喝酒,岳不群也知道自己门下的大弟子好这杯中之物,见他没有耽搁武学,也不见误事,就睁眼闭眼随他去了。华山脚下的那间大宅,梁羽声早已修建停当,临街的几间也租了出去,而院内也改成一处客栈。
这华山风景是好的,岳不群作为华山掌门倒也不禁旅人游山,是以那客栈的生意也慢慢上了路,不时有些武林消息通过信鸽传上山来。只不过客栈收益,却在王炎和梁羽声仔细商量之后匀出四成,与令狐冲劳德诺一并分赃,帐簿上的收支记载,由梁羽声做得四平八稳,丝毫不见端倪,不过反正岳不群、宁中则也不去管这等闲事,就算有何不妥,也无人查看。梁中书知道这华山大弟子、二弟子好酒,不时也遣人上山,挑着的两个大盒,一装美酒,一装菜肴,菜肴师兄弟四人加上岳灵珊分食,酒却是令狐冲王炎偷喝,到得后来,柴房之中放满了空酒坛。幸而自劳德诺上山之后,日常起居、生火做饭诸多杂事,都是他带着这些师兄师弟一起完成,宁中则乐得清闲,柴房之内的乾坤,是以岳不群并不知晓。
至于华山派的建筑,除了正气堂、有所不为轩请了匠人修葺之外,还另觅他处修建了好几所院落,本来岳不群是不愿如此铺张浪费,但王炎劝道:“师父,这五岳剑派之中,那嵩山、衡山、泰山三派向来都是气势磅礴,我们也不去说他,就连那恒山一派,虽说大都是出家的师太,但厅堂阁楼却丝毫不见寒酸,那悬空寺更是天下有名,这些虽然是身外之物,但我派也不可自堕威名,一个门派,当然以武功高低,江湖声望为重,但这固定资产也是必不可少的。”岳不群也不好自降身份去问他什么是“固定资产”,想了一想之后,就由得他去张罗了。是以现在华山派内,岳不群和宁中则不管俗事,令狐冲负责教导武功,王炎将经济暗自把握,劳德诺相当于大堂经理,竟是三权分离的态势。
这日,王炎又练了两趟剑法,坐在一大石之上,让岳灵珊帮他敷药。岳灵珊对这二师哥是很喜爱的,因为他不时地给她些惊喜,一会儿是什么“飞去来器”,一会儿又是用牛筋竹条给她做“自动人偶”,就连那扔在墙角,连烧火也用不着的树疙瘩,也能做成陀螺。宁中则向来是宠爱岳灵珊的,见她高兴,也是欢喜,认为这王炎来了之后,岳灵珊任性之时少了许多。令狐冲也很高兴,只因岳灵珊似乎没有像以前那样时时纠缠于他,让他感觉自由许多,而且现在岳灵珊见到他时变得亲切又不那么粘人。
岳灵珊看着王炎,觉得二师哥真是有双神奇的手,不过这双手拿着剑的时候,好似变成了猪蹄,就连自己的剑法也比二师哥的高明得多。岳灵珊想着王炎练剑时的笨拙模样,脸上笑靥顿开。岳灵珊说道:“二师哥。”王炎道:“嗯。”眼睛却不看她,岳灵珊将伤药收好后又叫:“二师哥。”王炎这才转过头来,问道:“什么事情?”岳灵珊笑嘻嘻的道:“二师哥,你不是说你习武是天才么,怎么连入门剑法都练不好呢?”王炎以手挠头道:“这个这个,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么,我此时练不好剑法,不代表我以后练不好,时间问题时间问题而已。”
岳灵珊笑道:“二师哥,你说话总是一套一套的,好像镇上的老学究,大师哥的教的剑法,你也说得明白,还能指出三师兄他们的不足,不过你自己怎么就偏偏练不好呢。”王炎心下暗暗叫苦,这个年纪的小孩,最是一根筋,什么事情非得弄明白不可,上次给她做的那个“飞去来器”,实际就是一个十字飞镖,但岳灵珊一见之下大为喜欢,不但爱不释手,还连连追问他这东西为何会自动飞回,最后只得胡吹这是西域传来的机关,切记不可外传云云,方才得以脱身,现下又开始追问他的剑法,王炎郁闷之至,不由说道:“小师妹,你最好去买本《十万个为什么》来看。”话一出口,又后悔不已。
果然岳灵珊问道:“十万个为什么?那是什么啊?”王炎站起身来,口中答道:“那是一本专门告诉你为什么的书。”眼珠乱转,盼望能找到什么能转移她的注意,有了,王炎手往远处一指,说道:“小师妹,你看那是什么?”岳灵珊正待追问哪有什么《十万个为什么》的书,听王炎这么一说,眼睛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口中叫道:“哇,好可爱哦。”原来远处树上正有一只松鼠在吃松果,那松鼠双爪捧着松果,蓬松松的大尾巴卷着,吃得津津有味,看上去的确憨态可掬。王炎说道:“要不要我给你抓来……”
他话音未落,就听见岳灵珊惊叫:“不要!”王炎奇怪,小师妹什么时候转性了?如果是往常,看见这等可爱好玩的事物是非要弄到不可的。岳灵珊又叫道:“蛇,蛇!二师哥,蛇。”王炎心说:“二师哥,怎么是蛇。”凝目看去,果见一条蛇顺着那树蜿蜒而上,松鼠显是发现了危险,惊得呆了,不知逃跑。岳灵珊抓住王炎的衣衫拼命摇晃,口中叫道:“二师哥,快救救它啊,它要被蛇吃掉了。”王炎心道:“我怎么救,隔着这老远,我就算飞过去也来不及。”于是低头四处找寻,终给他寻到一块石头,脑海中没半点思绪,一抖手,石头便挂着风声飞了出去。那蛇已经爬到松鼠旁边,张大了口,准备一举将松鼠吞下,这块石头却“咚”的一下砸在七寸之上,蛇昂起的上身突然一软,“吧嗒”一声掉在树下,此时松鼠这才反映过来,向高处爬去,爬了两步又回过头来,将松果拿起抚mo两下,紧紧抱在怀中,“哧溜”一下跑得不知去向。
岳灵珊松了口气,拍手道:“二师哥好棒。”王炎也拭掉头上冷汗,如果方才那石块没有中的,这小师妹估计十天半月都不会消停,不过扔那石块之时,却没有瞄准的,怎么会那么巧刚好打在蛇的七寸?王炎心中纳闷,耳中却听到有脚步声,于是对岳灵珊说道:“大师哥来了。”岳灵珊转过头来,果见令狐冲远远走来,脸上笑盈盈地,人还未到,口中就喊:“阿炎,你剑法练得怎么样了,让我来考校考校,今天晚上,师父可要亲自查看的。”
王炎头上才擦尽的汗又“刷”的一下,布了满脸。这一月之中,岳不群只是不时寻他们去问话,并没有让他们演示,每次问到王炎,王炎总说尚可尚可,岳不群知他内功进境甚速,想来这剑法当没有什么问题,却哪里知道王炎练剑一月有余,也只能熟练耍得一招半式,更别说在实战中运用了,这下岳不群要亲自查看,肯定是让他们将剑法一一演练,好指出其中不足,瞒了许久的马脚,终于要露出,你说王炎怎么能不着急。他害怕的并不是惹岳不群生气,关键是岳不群的国文基础甚是扎实,被他寻着了错漏,除了批评指责以外,还上至三黄五帝,下至贩夫走卒,说古道今,说了半天,喝一口茶之后,还能说半天。
岳灵珊听见令狐冲如此说,便笑道:“今晚可有好戏看罗,二师哥,加油哦。我就不陪你练剑了。”说着蹦蹦跳跳,跑得远了。王炎听她幸灾乐祸,不由恨恨不已,心想怪不得平日岳不群问话之时,知道他底细的岳灵珊只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也不来揭穿他,原来知道岳不群最终会查看,好等着看好戏。
令狐冲走到王炎身前,“唰”的一声,将剑拔了出来,笑道:“丑媳妇终要见公婆,阿炎,你可瞒不下去了,来来,我看看你到底能接住几招,好知道师父会数落你几个时辰。”王炎见他这一下拔剑潇洒之极,胸中更添闷气,心道:“你怎么不学了左冷禅,将剑拔得惊天动地。左冷禅,左……,有了。”心中定了主意,抬起头来,说道:“我们试招对吧,好咧,来吧。”说着拿起那把木剑,下颌微抬,摆出姿势,准备等令狐冲出剑。令狐冲奇道:“阿炎,你怎么用左手拿剑?”王炎笑道:“左手拿剑,有何不可,反正我右手也接不了你几招,用左手也一样。”说着木剑前刺,一招“金针渡劫”递了过去,只是他左手拿剑,这本来刺向令狐冲左胸的剑法,现下却是刺向右肩,令狐冲一呆,微一迟疑,木剑已然碰到他肩膀,王炎哈哈一笑,将剑收了回来,说道:“师兄,我这招使得不赖吧。”令狐冲摇头道:“古怪,有意思,再来再来,你换一招。”
王炎道:“好,换一招便换一招。”木剑斜劈,又是一招华山剑法,不过仍是左右相反,令狐冲这次有了防备,侧身避开也是一招还了过来,当下你来我往,两人过了几招,倒是王炎的剑招进攻的多,防守得少。令狐冲本来见王炎练剑甚是困难,所以这一月之中并没有和他拆解,而王炎平日里练习剑法,都是用右手,和劳德诺梁发等人过招之时,那两人也是右手使剑,再加上令狐冲对这剑法及其熟悉,看王炎的眼神一动,就知道他要使什么招式,心中早想好了怎么闪避怎么反击,谁知此时王炎竟然换成左手,他的剑招对是对了,递到身前时却左右相反,先前想好的种种反击之法全然无用,只好慌忙避开,一时之间竟然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好在王炎攻了几招之后得停下来想一想,趁王炎发呆的功夫,令狐冲手上长剑加紧,“嚓嚓”连声,将王炎的木剑削得只剩一个手柄,手中仍未停,一招紧似一招的递将过去,王炎见令狐冲得理不饶人,心下发狠,左手一抬,将那木柄掷了过去,这木柄之上灌了他的内力,在空中“呜呜”有声,令狐冲大惊,这一下要是挨上了,头上必然起一大包,于是长剑回撤,仰身躲避。王炎乘机揉身而上,欺近他身前,待令狐冲站定,却发现脸前一张大脸,笑嘻嘻地,一双眼睛咕噜噜转个不停。王炎将嘴唇嘟起,直欲吻上去,令狐冲吓得脸色苍白,将长剑一扔,抱头而窜。
王炎哈哈大笑,双手叉腰得意非凡。令狐冲怒道:“阿炎,你这是什么古怪招式,左手用剑也还罢了,为何还想亲我。”王炎伸出一根食指,缓缓摇道:“此言差矣,我所用的乃是华山剑法。”令狐冲更怒:“胡扯,我何时教你这种华山剑法了。”王炎双手一摊,说道:“这可怪了,我明明时华山弟子,所用剑法可不就是华山剑法啰。”不待令狐冲开口,王炎接着说道:“师兄啊师兄,你可知道,如果方才与你对阵的不是我而是真正的敌人,你已经身首异处了。”令狐冲道:“如若是真正的敌人,我当会加倍小心,再说哪个敌人会有你如此卑鄙无耻。”王炎正色道:“这可不对,卑鄙无耻之人到处都是,比我这奇怪的招数更是层出不穷,更有甚者,还要下毒挖陷阱。”令狐冲道:“这倒也是,不过我也是先入为主,对华山剑法太过熟悉,才让你乘虚而入。”
王炎摇头道:“师兄,你又何必管我用左手还是右手,你只要把它当成别派招式不就得了,眼中要有剑而无剑招。”令狐冲沉吟道:“有剑而无招?有剑而无招……。”王炎道:“正是。”眼睛却向玉女峰思过崖望去,寻思道:“真正的有剑而无招的高手在那上面呢,莫非我练不得这一招一式有板有眼的剑法,最终还得去练那独孤九剑,不过独孤九剑也够麻烦的,什么‘破剑式’,‘破掌式’,还有什么‘归妹趋无妄,无妄趋同人……’。”一时之间,王炎觉得头也大了,又寻思:“这独孤九剑,令狐冲是可以练得,他记忆甚好,悟性又高,况且自小习武,对剑法浸淫数年。而我虽是看上去是十一、二岁的小孩子,实际却是成年人,此时再来从基本功练起,当真难煞我也,那独孤九剑虽说无招,但却要对用剑的法门熟悉之极,我连剑花都挽不了又如何练之,就算找到了敌人破绽,就算知道了如何出剑,但我又怎样出剑呢?唉,入宝山空手而归。放着武功高强的老岳,几近天下无敌的风老头,却学不到一丁半点。”
王炎想到此处,郁闷不已,抬起头来,见令狐冲也向他望过来,“师兄。”“阿炎。”两人同时开口,相视而笑,令狐冲道:“阿炎,你说的我依稀觉得很有道理,只是师父教导我时,极为严厉,每一招都要求毫无偏差,你说……”,王炎道:“这有什么,练剑好比写字,开始描红临摹之时,肯定要一笔一画规规矩矩,等你学好了基础,懂得字中神韵,方能加入个人意愿,写出自己风格么,你现在才学了几套华山剑法,为时尚早啊。”令狐冲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不错,你说得很对,不过你自己……”令狐冲眼睛看向王炎丢出的木柄,眼中全是笑意。王炎摇头道:“不管了,今晚就对老……就对师父实话实说,让师父帮我想想办法。”令狐冲道:“也只好这样了,还真是奇怪,不过你说的那个什么‘运动细胞’是什么东西?”王炎笑了笑,说道:“就是能把脑袋中想的招式变为手上剑招的意思。”说着缓缓走开,心中在想:“要不要找点棉花来将耳朵堵上先呢?”
“师父,弟子恳请师父允许试招。”王炎双手抱剑,向岳不群躬身行礼。方才晚饭过后,从入门最晚的梁发开始,一一向岳不群演示剑法,劳德诺演示完毕之后,便轮到王炎,王炎硬着头皮,拿着那把篆有他名字的佩剑向岳不群请示。梁发劳德诺练习之时,岳不群只是坐着看,他们练完之后也不置可否,想来是觉得很平常。
但当王炎得到岳不群准允之后,左手拿剑往那里一站,众人的目光全都被他吸引过去,连在一旁的宁中则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王炎被这么多眼睛盯着,感觉头皮发炸,微微摇了摇头,长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拿剑的左手缓缓伸出,摆了个起手式。只见他双目炯炯有神,虽站在那里不动,但众人都感到一股气势扑面而来,一时间只觉得他气峙山岳,仿佛站在那里的不是一股小孩,而是一代宗师。岳不群站起身来,点了点头。王炎左手一探,正是他最熟练的“金针渡劫”,然后手腕一翻接着“千回百转”,剑光耀眼,“嗤嗤”有声,身体前倾,长剑上挑,看架式是“老君挂犁”,此时令狐冲,劳德诺,梁发,包括岳灵珊都蒙上了双眼,果然听得“哧啦”一声,王炎手中长剑将肩上衣衫划了一个大口子,岳不群晃了两晃,险些坐倒,脸上神色甚是古怪。王炎这呆子还愣着想下一招手法怎样,岳灵珊却极其熟练地拿出针线走上前去替他缝补。宁中则看着女儿,不知是哭是笑。
岳不群吐了一口气道:“炎儿,你好,你很好。”然后转身进入屋内,说道:“进来。”转头看了看令狐冲:“冲儿,你也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