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令狐冲和王炎便来到正气堂,同在的还有岳不群夫妇及梁发、劳德诺。岳不群站在香案前躬身说道:“弟子岳不群,现让两个不肖徒弟,下山为武林除恶,望祖师庇护。”说罢转过身来,从香案上拿起一封信,对令狐冲王炎说道:“发儿的大伯昨日送来这封信,说道渭水之南,春消雪融,有好几处镇子受了洪灾。”屋内众人一齐“哦”了一声,岳不群接着道:“本来洪灾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渭河沿岸哪年春夏之际不受几次水淹。但可恶的是,居然有一小股盗匪乘乡亲忙于救灾居无定所之时,大肆掠劫,本来因灾害而亡的并没有几人,这一下子被那盗匪洗劫过后,竟有数十人丧生,更有年轻女子被掠走,着实可恨。”
宁中则怒道:“这帮禽兽是什么来路,莫非当真把我华山派不放在眼里了么。”岳不群叹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梁发的大伯在信中说道,这股盗匪人数不多,但人人有马,往往洗劫了一个镇子之后,立刻逃逸,而被他们掠去的女子竟然被沿路抛尸。”岳灵珊听到这里,“啊”了一声,紧紧抓住她母亲的衣角,眼中充满了惊恐之色。令狐冲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双眼看着师父,但愿岳不群马上开口让他下山剿匪。岳不群望了令狐冲一眼,说道:“冲儿也不必着急,正因为这股盗匪来去入风,是以各处官府也无计可施,若是派出的官兵少了,被他们半路偷袭,损伤严重,官兵多了,他们又躲藏起来,无路可循,发儿的大伯最后是从客栈中得到消息,那股盗匪最终是消失在五龙山一代。”
令狐冲奇道:“五龙山?那不是离华山甚近?”岳不群道:“正是,那五龙山地势虽不大,但是其中历代皇帝在此建造陵墓,错综复杂,最是容易躲藏。”说着仰天长笑一声,喃喃道:“我岳不群不过数月未在江湖露面,这般跳梁小丑也来作祟。”转头对令狐冲说道:“为师之所以让你和炎儿下山,并非是你剑法大成,而是你年岁不大,不易引起盗匪注意,炎儿又机灵多变,你二人作伴,想消灭盗匪或许力有未逮,而去探听消息却也不会困难,你二人要记住,主要目的不为匪,而是仔细观察盗匪的作恶习惯,但若有机会,务必除恶务尽。”令狐冲、王炎同时躬身抱拳道:“弟子省得。”
宁中则说道:“师兄,为何不是你我二人直接去将那股匪徒杀个干净,让冲儿炎儿去,未免也太过冒险,炎儿可是不会剑法。”岳不群捻着长须,眼光无意扫了劳德诺一眼,说道:“一来是让他们二人历练历练,二来,那股盗匪既然敢在华山左近犯案,想必是对我华山派十分小觑,你我二人如若下山,恐怕让派内空虚,也不甚妥。”宁中则看着岳不群的眼神,点了点头,岳不群道:“好罢,就这样,冲儿去准备行装,德诺、发儿仍然不可停止练剑,炎儿留下。”众弟子都说道:“是。”然后各自走出屋去,屋内便只留下王炎等四人。
岳不群见众人散去,走到王炎身前说道:“练武一途,最忌急躁,炎儿需时时谨记,练武绝没有近道可走。”王炎表面上点头,心中却想:“这不是把我当成郭靖那傻小子了么,却不知我是太过聪明,是华山剑法不适合我而已,但华山剑法不适合我,世间又有哪一门功夫适合我呢?”岳不群从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册页,说道:“这是为师习武多年的心得,对你应有些许帮助,遇到不明白的地方直接问为师好了。”王炎恭敬地接过册子,册子封面并无任何文字,翻开封面,四个大字映入眼帘,仔细看去却是“顺其自然”四个字,先是大赞,好一笔颜氏楷书,这老岳书如其人,笔迹冲和淡远,而又挺然奇伟,低昂有态,赞叹之余心中一懔,暗道:“顺其自然,顺其自然,是了,我练剑之际,总想到这华山剑法甚是严谨,一招一式非得十分到位,但却从未想过要顺其自然,那些我无法做出的动作,不做即可,华山这么多套剑法,必有我能使出的招式。”当下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说道:“多谢师父。”岳不群微笑着点了点头。
想那佛法一途,一是渐悟,是要刻苦修行,日夜不倦,最终水到渠成,得以悟道。另一途则是顿悟,从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股扑面微风中悟出禅理,所以既有二祖慧可断臂立志,也有拈花微笑的迦叶。古今武功高强者,有从小苦练,终成大家者,也有那突然之间习得无上武学,而成为一代宗师。岳不群由内功开始习武,最是讲究知难而上,水滴石穿,但可惜他这番武学理论,并不适合令狐冲。王炎看着这四个字,心中感叹:“老岳啊老岳,可惜你一番苦心了,对我真正有用的,却只是这扉页上的四个字而已。”粗粗翻阅了册子内容,果见里面出现最多的便是“多加练习”“不可放弃”等字,这本所谓岳氏武学心得,其实是一部岳不群成长的血泪史。当下也不多言,将册子谨慎揣入怀中。
宁中则大讶:“师兄对这册子视同性命,为何此时传给炎儿,炎儿如此年纪,难道看得明白么,但方才见他那恍然大悟的神态,又不似假装。”在宁中则看来,王炎不过是读书有成,做事条理分明,练内力虽然轻易,但那是本身经脉有异,聪明是聪明,但要说和普通小孩有甚么不同,却也说不出其他什么地方。
岳不群见王炎对册子极为宝贵,老怀大慰,说道:“炎儿,你和冲儿下山,危险想必是免不了的,剑法一途你短时间内也难有所突破,来,师父传你一项保命之法。”说着走出门去。宁中则笑道:“我说你怎么放心让他们下山,冲儿也还罢了,炎儿却是和普通小孩差不离,原来是留了一手,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保命之法。”也跟出门去,岳灵珊则像个小尾巴似的,粘着她母亲。王炎寻思:“什么保命之法,能让我立刻学会的,莫非和我内力充沛有关?保命,哈哈,是了,想来必是逃命之法,鞋底抹油之功夫也。”
岳不群站在院中,说道:“炎儿,看仔细了。”说着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身体却骤然冲天而起,在空中看似力道将近,却一个转折又拔高了数分,方才轻轻巧巧落地,脸上现出满意之色。宁中则看着岳不群,眼中异彩连连,岳灵珊鼓掌道:“爹爹好厉害,好像神仙哦。”王炎张大了口:“这就是传说中的轻功么。”
岳不群道:“炎儿你过来,上跃之时,记得内息在体内不停流转,不可刻意用腿脚发力。”王炎走过去站定,寻思:“不用腿脚发力,又如何能跳将起来,老岳不是糊涂了罢。”也不去管他,憋足了劲,用力上跃,只听得“呼”的一声,身体腾空而起,眼中见到自己缓缓上升,丹田中内力左冲右突,却无法找到宣泄之处,上升到约一人多高时,觉得窒息难受,不由吐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身体变重,“砰”地一声摔在地上,狼狈之极。
岳灵珊刮着脸说道:“二师哥耍赖皮,故意摔倒,怕爹爹责罚。”岳不群皱着眉头说道:“炎儿你怎么了,我看你内力充沛,不应只能跃到如此高度。”宁中则笑道:“师兄,你可是忘了教炎儿内力运行之法啊,炎儿又怎么知道如何发力,如何内息流转。”岳不群以掌击额,说道:“是了,炎儿此时只会如何聚集内力,如何运于手腕之处,至于下身的脉络穴道,可是一无所知。”当下走到王炎身前,说道:“你上跃之时,将内息运行到此处……”一边口说,一边手指,然后又说道:“在空中之时,需要浑身放松,常人都道跳跃只需用腿脚,实际上,你的腰腹,肋部背部都要用到。”说着又指点了几处穴道,问王炎道:“你可记下了?”
王炎点了点头,先将内息在方才岳不群所指的穴道运行了一遍,顿时身体轻盈,然后足底微微一顿,瞬时便跃起老高,在空中身体转了两转,又两度上升,最后内力竭了,呼地一下落下地来,还好是双足着地,只觉足底发麻。岳不群摇了摇头,说道:“炎儿,你方才比为师跃得还高过数分,但所谓轻功,关键在一个轻字,并不是跃得越高,功夫越好,要说高度,你从华山绝顶上跃下去,岂不是天下第一高,但你可能安然无恙?”
王炎并不答话,只是寻思:“如果是跳高的话,这种高度是够了,但还得轻轻落地,看来内力不可用竭。”对岳不群点了点头,说道:“弟子再试一次。”说着又是像钻天猴一样,悠地跃上,在空中只作了一个转折,下降之时内息仍在流转,最后轻轻站定,整个过程丝毫不带烟火气。
岳不群笑着点了点头,说道:“这下成了,这是华山独有武学,唤作‘上天梯’。练到极致时,在空中能连升三次。”王炎咋舌,连升三次,那不成直升飞机了,不过方才老岳在空中第二次上跃,好像二踢脚。又接着想道:“这门功夫只能用来跳高啊,要是一帮人围住我,跳得再高也没有用啊。哎,我怎么这么笨,将上跃改为前冲不就得了,上跃都如此之高,往前平行应当能远,用来逃命是再好也没有了。”
说着便做,转身面对空旷之处,运力前跃,只见他仿佛被一辆卡车撞着一般,整个身体突然极快地飞出,离地未及一寸,飞到丈许之处时,足尖擦着地面,顿时变着滚地葫芦,一身尘土。岳不群忍笑摇头,宁中则却笑得花枝招展的。王炎站起身来,老脸通红,瞪了笑得捧腹的岳灵珊一眼,又再次运力,退后了几步,摆出姿势,仿佛跳远运动员一般,一个箭步跃出,这次距离地面足有一尺之遥,在空中还走了几步,最后落地之处竟然离起跳那端有四丈之余,王炎心道:“乖乖,我这还是省着力跳的,都远超世界纪录了。如果全力一跳,这个院子怕都不够宽阔。”
岳不群对王炎说道:“炎儿,你的领悟能力甚强,将上跃之力化为横向,江湖中确有这一门功夫,是为‘白驹过隙’,不过你姿势也太过难看,而且你起跳之前,动作太多,需简化才行。”王炎还待再试,却看见令狐冲背了一个包裹,走了过来,说道:“弟子已准备停当,师父,弟子这就下山了。”岳不群收起表情,正色道:“嗯,你二人下山,一切小心为上,向师娘道别吧。”令狐冲走到宁中则身前,行礼道:“师娘,弟子下山去了。”宁中则点了点头,说道:“此去也不甚远,快去快回,记住,如有机会,定将那些恶人斩草除根。”
令狐冲还待向岳灵珊说些告别之言,却看见岳灵珊跑到王炎那里,口中说道:“二师哥,记得给我带礼物哦,嘻嘻。”然后转过身来,眼眶有些发红,突然抱着令狐冲道:“大师哥,你可要快些回来啊。”宁中则过来牵着岳灵珊,往屋内走去,边走边说:“好了好了,你乖乖地吃饭睡觉,大师哥明天就回来了。”王炎见到这等情形,也不觉眼中发酸,当下对岳灵珊喊道:“小师妹。”岳灵珊转头看着他,王炎道:“小师妹,如果要将大牯牛装进茶碗,需要怎么做?”岳灵珊一愣,王炎已拖着令狐冲去得远了。
岳不群将二人送到山路旁,说道:“冲儿,炎儿,你们的机智,为师是放心的,但切记不可饮酒误事。”两人重重点头,然后缓缓走下山去,到得山路拐弯之处时,王炎回头看去,只见岳不群立于山上,日光斜照中,衣衫被山风吹得烈烈飞动,那略显瘦削的身躯,竟然让人觉得无比的落寞和孤独。
岳不群瞧着二人逐渐远去,终于转入一块大石之后消失,这才转身往回走,口中喃喃道:“整个武林,看来是要变天了,幸而华山之中有冲儿和炎儿。”
王炎令狐冲二人走了一盏茶时分,王炎转头看了看令狐冲,只见他脸上神色显得甚是兴奋,于是说道:“师兄,我们如此闷走,太也无聊,不若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山脚。”令狐冲一愣,随即说道:“好啊,比就比。”眼睛一转,看见王炎空手空脚什么都没拿,又说道:“阿炎,你怎么什么行李都不带,连剑也没有,我带了这么多东西,这样比也太不公平。”王炎笑道:“有了银子就什么都有了,我带那些做甚,你说不公平,你又怎么不说我年纪比你小,还比你少练许多年功夫呢。”令狐冲笑道:“不错,那你说怎么比?”王炎道:“这个简单,我数道山,我们同时动身,谁先到老梁的酒楼,谁就赢了,输的得请喝酒。”
令狐冲说道:“好啊,师父才说了不要饮酒误事,你又要喝酒。”王炎摇头道:“师父说的是不要饮酒误事,而不是不能饮酒,再说了,我们今日痛痛快快喝个大醉,明日上路,再也不沾半点酒,又怎么会误事?”令狐冲一听王炎说要喝得大醉,不由舌底生津,脑中浮现梁家酒楼那一坛坛装得满满的美酒,急道:“好好,便依你,快开始吧。”王炎道:“我喊了,三!”话音未落,便施展那笨驴也似的所谓“白驹过隙”一溜烟蹦得远了。令狐冲大叫:“你耍赖。”也迈开大步紧紧跟上。听得王炎哈哈笑道:“我说的是数到三,又不是从一数到三,怎么是耍赖。”他这一开口说话,内息顿时不纯,被令狐冲一下从身旁赶过。
梁家酒楼门前,两人拄着膝盖,弯着身子直喘气,令狐冲道:“还,还是我赢了吧,好,好你个,小子,师父,传你轻功,你也瞒着我,哼哼,还是我这大师兄厉害,随你怎么地,我终是赢了。”王炎道:“是,是么。”然后缓缓走进酒楼,又才说道:“应当是我赢了吧。”令狐冲怒道:“小子,你别耍赖,明明是我先到,你还差得远呢?”王炎道:“你说你赢了,那好,你说我们比的是什么。”令狐冲道:“我记性好得很,我们比的是谁先到梁家酒楼……”王炎道:“是了,我们是比谁先到梁家酒楼,而不是谁先到梁家酒楼‘门前的大街’。”他将“门前的大街”这几个字说得甚响。令狐冲顿时苦着脸,说道:“好吧,就算是你赢了,我请你饮酒。”说着也走进门去。
王炎走进去,先寻了一处座椅坐下,喊道:“老梁,老梁,来客人了。”令狐冲挨着他坐下,将背上包裹放在一旁的凳子上,也喊道:“有生意上门了,好酒好菜只管上。”说话间,梁中书从里屋走将出来,那平凡普通的脸上满是笑意,说道:“大师兄、二师兄来了,小二,先拿一坛酒来。”接着又吩咐厨房开火炒菜,说道:“来个葫芦鸡可好,乡下农户刚送来的鸡,在后院放养着呢。”王炎道:“不必麻烦了,寻常菜肴炒两个,多放辣椒。”
梁中书点头道:“是是,二位都是好汉子。”话锋一转,说道:“发儿再山上可听话?”王炎道:“听话听话,就是……”故意住口不说,梁中书急道:“就是什么,莫非发儿惹岳掌门生气了?”王炎道:“就是太过听话,练剑十分努力,把我这二师兄都比下去了,而且……”又是一顿,梁中书听得他夸奖梁发,喜得眉梢不住抖动,听他语气似在开玩笑,也是笑着说:“而且什么,二师兄,你别老吊小可胃口。”王炎道:“而且他老爹太过殷勤,日日送酒上山,害我和师兄被师父责骂。”梁中书听到此处,哈哈大笑道:“二师兄就是会开玩笑,不碍事不碍事,日日送酒容易被岳掌门发现,那就一月送一次,一次送三十坛好了。”这时令狐冲笑道:“你还别忙送酒了,还是先遣人去将那满柴房的酒坛弄下来是真,免得我三师弟每日都说,进个柴房拿柴,好似练功夫一般,得从酒坛之上跃过去。”
他们三人说笑间,酒菜已准备停当,梁中书给他二人满上,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王炎令狐冲来不及吃菜,先“咕咚咕咚”干了一碗,才长出了一口气,王炎道:“他奶奶的,还是这东西解渴。”说着又将酒碗倒满,才用筷子夹了一片牛肉,细细咀嚼,夸道:“这牛肉当真是肉质酥松,味美爽口,用来下酒是再好也没有了。”令狐冲说道:“老梁,来,一起喝。”梁中书笑道:“大师兄别开玩笑,我可喝不了。对了,一会儿你们要见我大哥的吧,我去把他叫来。”说着梁中书走出门去。
王炎喝了几碗酒之后,觉得心中干渴稍微缓解,对令狐冲说道:“师兄,我们此次下山,你说从何处下手为好?”令狐冲一愣,用筷子指着王炎道:“你小子就是喜欢乱说,满嘴跑马,什么叫从何处下手,你当我们是强盗啊。”王炎道:“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这件事说好办也好办,说难办却也甚是棘手。”令狐冲见他脸色严肃,也放下酒碗,问道:“为何既好办又难办呢?”王炎说道:“如果只是江湖中寻常盗匪,我们寻上门去,以师兄你的功夫,想来可以对付,是以这是好办之处,但我看师父神情,似乎没有这么简单,那盗匪既然敢在华山附近作乱,想来是有恃无恐,必然有些手段,最怕……”
令狐冲道:“最怕什么,你别老说半截话。”王炎道:“师兄,方才在山上你发现没有,师娘问师父,为何不是师父师娘二人直接去将那伙盗匪剿灭,师父说了什么?”令狐冲慢慢沉吟道:“师父说,恐怕让派内空虚……”当下令狐冲将手往桌上一拍,盯着王炎道:“你说是,调虎离山?”王炎点头道:“正是,而且师父在说这话之前,似是无意看了劳德诺一眼。”令狐冲大惊,说道:“嵩山派。”
王炎叹道:“表面上看,现在江湖颇为平静,但又焉知在这表面平静之下,何尝不是暗涛汹涌,你我此行,实在是,实在是危机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