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或者黄昏。都有风从城市的中心或边沿吹来,停在那面墙上,伸出手,翻弄墙上贴着的那些密密麻麻,规则不一的纸张。这是风在做一件善事。它翻弄那些纸张,不是它多情,而是心肠软,它在翻给墙下随时站着的那一大圈人看。它不想从那些人的目光里看到更多的焦渴和迷茫。
我第一次走进那面墙,是一个傍晚。我刚从一个遥远荒僻的乡村来到这座城市,黎黑的脸上还没有褪掉旅途颠簸所造成的疲惫。天快黑了。饥饿折磨着我,我的内心澎湃着城市的喧嚣。就在我抬头仔细辨认这座城市的方向时,我看见了那面墙,和墙下围着的一大圈人。那些人跟我一样,背包扛箱,疲惫的面容像这座城市的路灯般暗淡。他们不是这座城市里的人,这可以从他们的衣着、举止上得出判断。他们也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这可以从他们说的方言里得出结论。但他们却不约而同地站在了一起,将目光聚焦在同一面墙上,墙上面贴着的纸上——那些纸上写满了一个城市的秘密。
一面冰冷的墙就这样温暖了这座城市里的流浪者。
我慢慢地走入看墙人群的中间,我们彼此沉默着,像墙上贴的纸,苍白,隔着距离。但每个人的内心却又极度复杂,错乱,低语。没有人知道墙上的纸是谁贴上去的,我们永远看不见那双贴纸的手,我们来自于另一个世界,我们生长的根不再这里。我们只知道,这些墙上的纸是专门贴给无根的人看的。城市人怎么可能去看这些凌乱的纸呢,这些纸在他们眼中是没消过毒的病源体,看一眼就会惹来晦气。他们要看,也顶多是在上班或下班经过那些贴满纸的墙时,斜眼瞅瞅墙下围着的人群,像看一幅另类风格画。涵养稍好的,会礼貌性地拍拍其中某个人的肩膀:同志,让一让。涵养不好的,会用手捂着嘴巴,脸转向一侧,屁股朝着看墙的人,放个响屁,轻松走掉。
天色暗下来。昏黄的光线笼罩着墙面,刺激着看墙人的视觉。站着的每个人都在努力从墙上的纸中寻找可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信息:车工、钳工、保姆、店员、文员、迎宾……不少人从背上的蛇皮口袋里掏出半截铅笔头,在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上记录着电话号码。性情急躁的干脆直接就从墙上把纸撕下来,藏进怀里,表情比捡到一张“粮票”还高兴。不一会儿,一面墙上的纸被撕个精光。当我最后一个撕下墙上最后一张纸时,天已黑尽。
一张薄薄的纸就这样使很多的人相信了活着的幸福。
那个早晨亮得特别地早。我的手紧拽着昨晚从墙上撕下的那张纸,走在街上,像走在洒满阳光的道路上,尽管秋风正在威胁树枝上的黄叶。当我颤抖的手指拨通那张纸上所写的电话时,我的耳朵传来一阵女声的呢喃:你好,××公司,有事请讲。或许是有些激动,加之我拗口的方言,我饶了好半天舌,才让对方明白我的意思。虽然那个接电话的女子对我表现出极大的耐心和宽容,但我还是感受到了她温蜿语气下压制的怒火。
我遵照女子的交代,像一只迷路且胆小的野兔,在这座城市里东窜西拐,做着别人不知道的梦。当我如负重的蜗牛找到那家公司时,我看见办公室里坐满了人。他们神情凝重,面面相觑。我敲了敲门,进屋找个位置坐下,一个打扮靓丽的女孩走过来,给我递上一杯白开水。我头一次感受到被人关怀的滋味,在异乡。我双手紧捧着那个滚烫的杯子,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要在别人面前丢丑、失态。于是,我抬眼,望着窗外,深秋的阳光,静好。我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珠,这时,我发现屋子里坐着的其他人都冷冷地盯着我,目露凶光,充满仇视。他们对后进入那间办公室的每个人似乎都这样,多一个人就多一个竞争对手,而公司的录用名额有限。以致于,当公司领导向我表示出首肯时,我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对方的条件,将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交出作了押金。
从办公室出来,秋风吹在我的脸上,神爽气清。虽然,我不认识街上走着的任何一个人,却觉得每个人都无比熟悉。仿佛我在这座城市里生活了十年、二十年。每一条街道都在引领我回家。
事情如你所想像。我是在去上班时,听到那些人的哭泣的。他们拥堵在我昨天去的那间办公室外,或依或靠,或坐或卧,混乱的场景一如那间被搬空了用具后的办公室里所抛弃的东西。目睹他们悲伤的样子,我低下头,惟余叹息。他们的手中都捏着一张纸,也是从某面墙上撕下来的。我想,这些人应该都和我一样,曾在那间办公室里接受过来自异乡的善意和温暖,也曾毫不犹豫地掏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为自己的人生押下赌注。
那天上午,那些人没完没了的哭声,把一个秋天弄得比一个冬天还冷。我重新成了一个饥寒交迫的人,被城市的喧嚣淹没。我慢慢地从裤袋里掏出那张已被我揉成一团的纸,抹平,再揉皱,再抹平。然后,撕得粉碎,抛向空中。
命薄如纸,生活呢,也像纸一样脆弱吗?我问自己。
仍旧有风从城市的中心或边沿吹来,停在一面墙上。那墙上的纸越贴越多,墙下站着的人也越来越多。人的面孔不断在变,纸上的内容也不断在更新。
有一天,闲着无事,我沿着这座城市的马路行走。所到之处,都能看见那样的墙,墙上的纸,墙下的人。甚至,在一面墙下所站着的人群中,我还认出了上次在那间办公室外哭泣的两个人。我看见他们的时候,他们大概也认出了我。但我们彼此都沉默着,像墙上贴着的纸,苍白,隔着距离。他们中的一个紧握手中的笔,在本子上记录着电话号码,另一个在撕墙上的纸。瞧着他们专注的神情,我心生憎恨。我在心中责骂他们:不知反省的家伙,真是傻瓜,亏,还没吃够吗?但马上,我就后悔了。难道,我不也跟他们一样吗?说是闲着无事,来马路走走,其实,思想深处不还是为了来看看那些墙,墙上的纸吗?那些墙上的纸不是专门贴给无根的人看的吗?
他俩是无根的人,我也是,还有很多人都是。
早晨,或者黄昏。总有无数的人,站在这座城市的某面墙下,看墙上贴着的纸。没有人知道那些墙上的纸究竟是谁贴上去的,那双贴纸的手,我们看不到,它永远藏在这座城市的背后,掌控着众多人的命运,像掌控着墙上的纸,想贴就贴,想撕就撕!
我不知道这座城市里有多少贴着纸的墙壁,更不知道有多少活在墙下看纸的人。
也许,只有风知道。风心肠软,它不忍心从站在墙下看纸的人的目光里,看到更多的失望和惆怅。
风吹在贴着纸的墙上。
那是风,在做一件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