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下午,母亲突然出现在我教书的学校。
天空飘着丝雨。母亲没打伞,细雨濡湿了她的外套和白发,她的脸色苍白,神色慌张。自从我来到这所学校,母亲还从未来过。因此,她的出现使我紧张,手足无措,而且,我从她的表情里隐约觉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我颤抖着嗓音说:“妈,你来了。”母亲沉默着,我用干毛巾替她擦着头发和外套上的雨水。母亲刚想说话,低头一阵呕吐,晕车还在折磨着她的肠胃。平常,母亲是不外出的,怕坐车。用她的话说:晕车比生病更恼人。每逢家里割肉打酒,买肥卖羊,都是父亲操办。母亲这一生最熟悉的便是乡下那几块菜园子,她把自己的人生光景全留在了田间地头。
我将母亲扶坐床上,让他躺一躺。母亲摇摇头,掏出手绢擦嘴唇和泪痕。她突然立起身,拉着我的手说:“快跟我回去,你爸腿摔断了。”急切之下,未及多问,我便请了假,陪同母亲匆忙返家。我和母亲离开学校那刻,雨越下越大,天色暗下来,附近砖厂里的制砖机断断续续轰鸣着,像一个被寒冬冻伤的人在咳嗽。
为防止母亲晕车,我让她将头靠在我肩上睡一觉。母亲听话地将头靠在我肩上,但没有睡。一路上,他都在给我讲父亲的事。连日绵雨,我家房屋年久失修,雨水从瓦缝间漏下,屋内棉被、衣柜等物什全被淋湿,墙壁霉斑漫漶,地上被雨水发酵成了泥饼。父亲着急,冒雨搭梯上房检瓦。刚一上房,生虫腐朽的橼木瞬间坍塌,父亲当即从房顶坠落在地,不省人事。好半天才苏醒过来,满脸血迹,苏醒过来的父亲没能从地上站起来,他的左腿严重受伤。锐痛使他再一次晕厥过去。母亲说着说着,眼泪流了出来。我的手冰凉,心里估摸着父亲的伤势,我仿佛听见父亲疼痛的呻吟在撕扯着我的皮肉。想着想着,眼泪豆粒般从我脸上滚落下来,我与母亲紧紧相拥,雨水密实地朝车窗玻璃上砸。
我和母亲回到家,天已黑尽。这次,母亲没有晕车。
父亲躺在床上,头歪向一侧,不说话也不动弹,焦皱的眉头无法掩盖他对疼痛的抵抗,汗珠大颗大颗往下滴。我喊了声:爸。他转过头看见我,眼圈红了,眼眶盛满浑浊的液体,而我,早已泪如雨下。我撩开棉被,看见他左腿踝关节肿得像馒头,青紫的皮下组织积满淤血。我想立刻送父亲去医院,可天黑,雨大,山路陡险,况且已无车辆。我只好烧了点热水,替父亲做热敷,以缓解他的疼痛。我的热毛巾刚一搭上他的脚踝,父亲就痛得哎哟哎哟地叫,尽管我下手是那样轻。父亲的腿在颤抖,我的手也在颤抖。那刻,我感到父亲的心和我的心是一对同病相怜的兄弟,在疼痛中彼此取暖,获得力量和慰藉。父亲越来越瘦了,虚弱得像是一根快燃尽的蜡烛。猛然间,我想起父亲以前的样子,大冬天还只穿一条单裤,脚上趿双草鞋,挑粪翻土,砍柴挖渠,不喊冷不喊饿。刚立春,大地还未解冻,他就高绾裤管,下水耕田。累了,坐在田埂上,抽根烟。渴了,捧着田里冷水就喝。偶尔伤风感冒,不吃药,不打针,熬碗辣子汤或姜烫,咕咚灌下肚,躲进被窝,睡一觉,虚汗一出,也就无事。可那晓得,正是父亲这种硬汉性格,招来了多种疾病对他的报复,先是风湿病蛇一样钻进他的膝关节,继而胆结石搞地下革命一样潜伏进他的身体,然后哮喘病锯齿一样开始切割他的呼吸道。招致病痛四面埋伏夹攻的父亲一天比一天羸弱,腿现浮肿,背驼如弓,切除胆结石后的伤口时常发炎。母亲为父亲哭瞎了眼睛,白内障使她的视线模糊几年了。母亲稍有闲暇,就上坡割金银花藤、挖麦门冬为父亲熬水喝,清热消炎。我曾暗自发誓,等我参加工作,有了钱,就带父亲去大医院治病,把母亲的白内障也割了。如今,我工作已快两年,别说兑现我的孝道诺言,就连回去看他们一眼的时间都挤不出来,而变成一件奢侈的事情。现在,母亲老了,父亲终于被命运击倒。而我却只有两手空空地坐在他们身边,看病痛怎样一点一点吞噬他们的生命,我是多么的渺小和无力。
父亲揭下我热敷在他脚踝上的毛巾,怨愤地说:“都怪你妈,叫她别去叫你,偏不听,不就是崴了脚吗,死不了人的,害得你工作不安心。”我没有作声。母亲没有听到父亲说的话,她在厨房忙着替父亲熬粥。
乡村的夜静得死沉。风从土墙的窗户上钻进来,屋子里弥漫透骨的凉。我蜷缩在被窝里,把身子裹紧,雨珠从屋檐上滴下,声音脆响。院坝栅栏边睡觉的狗冷得呜呜叫,整个村庄像是一个瘫痪的病人。父亲睡在我的隔壁,咳嗽和疼痛困绕着他的睡眠。父亲怕我听见他那撕心裂肺的干咳,把头藏在被窝里,尽量压低声响,但我仍然感觉得到他的嗓子在咳嗽中逐渐变得沙哑,像一个破损的旧喇叭。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父亲的呻吟潮水般将我淹没。
当我再次被父亲的咳嗽惊醒,已是夜半。我听见母亲摸索着起床在给父亲倒开水。一边倒一边说:“忍忍吧,咬咬牙,等天明娃就带你去治病”父亲喘息着说:“治啥病,叫你别叫娃回家,你偏不听,我脚没事儿,死不了人。”“没事儿,看看你的身子骨,只剩一张皮了。你就是心痛那几个钱,甘愿活受罪。”母亲说。父亲没有吱声,咳嗽越咳越猛。母亲还在继续唠叨:“喝点水,早点休息吧。看来,我们都快走到头了。我不止一次看见牛头马面,手拿铁链,立在家门口,凶神恶煞地来催我上路……”
我平躺在床上,静静地听母亲在隔壁絮叨。母亲越说越来劲,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父亲见母亲哭了,气咻咻地说:“够了,睡吧,别让隔壁的娃听见!”。当母亲的抽泣声渐渐弱下去时,屋外的风更大了,房顶上不断有残瓦砸地。一只夜鸟,蹲在院门前的枯树枝上,叫个不停。
母亲天没亮就起床。给牛将草料拌上,把圈里的羊放到草坪去,背着背篓去田野割回猪草,切碎,煮熟。我起床时,母亲已煮好早饭,我匆匆吃完饭,就跑去左邻右舍找人帮忙抬父亲去医院。我在村里转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全村十来户人家,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了,剩下的不是小孩,就是如我父母一样的老头老太。王叔和麻子爷主动提出帮我,被我婉言谢绝了,他俩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的,雨天路滑,山道崎岖,要是他们有个闪失,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背起父亲准备走的时候,母亲去春婶家借了双雨靴给我送来,她说:“穿上这个,防滑。”我穿上雨靴,母亲脚上也换成了胶鞋,她要和我一起去。我说:“妈,你别去,我一个人能行,这路不好走,况且,你晕车。”母亲说:“带上我这个老婆子,也有个帮手。”母亲最终还是被我劝住了,我背着父亲走的时候,母亲跟出来很长一段路,一边走一边抬头望天,天空还飘着雨丝,母亲的神情充满焦虑和等待,最后她说:“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们。”父亲伏在我背上,一动不动。
连日的雨水使村道一片泥泞,一脚踩下去,泥水溅得老高。我埋着头,脚趾死死抓住地面,两只手反扣着牢牢箍住父亲。有好几次,脚下打滑,我和父亲险些跌倒,吓得我直冒汗,父亲屏住气,双手抓紧我的两肩,由于他的脚使不上力,他尽量将身子朝上靠,把腹部卡在我的腰上,不让身体下坠。不一会,我反扣着的双手就酸了,我一直咬紧牙,强忍着,“放下歇一歇吧。”父亲说。我装着没听见,继续走路。后来,我的双手麻木了,变成一根僵死的绳子,将父亲捆绑在我的背上。
父亲想缓解我身上的压力和疲劳,睡在我背上讲我小时候的事。他说:那时,我也是这么背着你去上学,你将书包挂在我脖子上,一晃一晃的,一双嫩嘟嘟的小手扯得我胡子生疼。有时出地劳动,背上背着东西,我只好将你放在地上,让你自己走。你不依,又哭又闹,非要我背。我就逗你,我在前面走,让你在后面看我的脚印,倒也奇怪,你一跟着我的脚印走,竟不哭了。后来,你长大了,可以独自走着去闯世界了,我也背不动你了。现在,该轮到你背我了,你说,生命怎么是在循环着长呵!
听父亲一说,我的眼泪又来了,好在我低着头,脸上滚着雨珠,父亲看不见。父亲说:“养儿防老,我今生怕是有福了。”说完,他双手用力紧抓一下我的肩,继而是长久的沉默,几颗水珠落进我的后脖颈,冰凉中有些温热,我不知道是雨水,还是父亲的泪滴。
医院里,穿着白衣的护士来回走动,走廊上弥散出浓浓的来苏水味。医生拿着X光片,对着灯光,仔细察看。我坐在病床边,紧抓着父亲的手,手心沁汗。疼痛使父亲的脸部肌肉发生间歇性抽搐,尽管医生已给他使用镇痛药。我默默地注视着医生的表情,像在等待一个漫长的判决。终于,医生抓起桌上的圆珠笔,在诊断书上快速写下几个潦草的字迹:粉碎性骨折。
按照医生要求,父亲需入院治疗一周,叫我先交押金3000元。我正准备去银行取钱,父亲却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来要走,他说:“3000元,买我命啊!”,无论我怎样劝说,父亲愣是不住院,并催促我立即送他回家,他说:“就算我死,也要死在家里!”。我看见父亲生气了,只好让医生给父亲骨折的腿上好夹板,开了几天的镇痛、消炎药后,立刻将父亲送回了家。
母亲看见我们回来了,激动得双手直捶自己的胸口,嘴里不停在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我不能在家待得太久,学生还等着我回去给他们上课。我让母亲好好照顾父亲(尽管母亲也需要人照料,他们一生都在相依为命),过两天我在回来看他们。我返回县城时,母亲跟来送我。我知道她身体不好,叫她回去,母亲不听,坚持要送。我拗不过她,只顾沉默着低头走路,我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在山路的一个拐弯处,她停住不走了,脸上挂着尴尬的笑:“我不送了,回去安心工作,别牵挂家里。”说完,转身朝回走。那刻,我的心被母亲温和的话语击碎,泪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