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沉思录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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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老年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现象

剩下还有第四个理由——死亡的临近。它似乎比其他任何一个理由更使我这种年纪的人苦恼,使他们处于焦虑之中。应当承认,老年人离死是不远了。但是,如果一个老年人活了一辈子还不知道死亡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那么它肯定是一个非常可怜的老糊涂!死亡无非有两种可能:或者是灵魂彻底毁灭,或者把灵魂带到永生的境界。如果是前者,我们完全无所谓;如果是后者,我们甚至求之不得。除此之外,绝无第三种可能。如果我死后注定是或者没有痛苦,或者很幸福,那么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有谁(不管他多么年轻)会蠢到竟然敢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活到今天晚上呢?实际上,年轻人死亡的机缘比我们老年人还多:他们更容易生病,而且生起病来更厉害,治疗起来也更困难。因此,只有少数人才能活到老年。如果不是这么多年轻人不幸早亡的话,人生就会变得更加美好,人也会变得更有智慧,因为有思想、有理性、能做到深谋远虑的正是那些老年人。没有老年人,国家就完全不可能存在。但我还是回过头来谈谈死亡的迫近这个问题。死亡的迫近怎能算是老年的缺憾呢?要知道,年轻人同样也存在这个问题。我之所以相信无论什么年纪都是会死的,那是有理由的,因为我失去了我优秀的儿子。西庇阿,你也一样,失去了两个兄弟,他们都有希望获得最高的荣誉。你们也许会说:是的,但年轻人有希望活得长久,而老年人却不可能有这个希望。谁要是抱这种希望,他就是个傻瓜,因为他把不确定的事情看作是确定的,把虚幻的事物看作是真实的,还有什么比这更愚蠢的呢?也许有人会说:“老年人甚至没有什么可希望的了。”嘿,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就比年轻人强,因为年轻人所希望的东西,他都已经得到了。年轻人希望活得长久,而他却已经活得长久了。

然而,天哪!人怎样才算是活得“长久”呢?因为即便我们能活到塔特苏斯的国王那样的岁数,那也是有极限的。我从一篇记载中获知,加德斯有个叫作阿伽陶尼乌斯的人,他在位80年,活了120岁。但是我觉得,只要有“终结”,那就算不得长久,因为大限一到,过去的一切都将消逝——唯有一样东西可以存留,那就是你用美德和正义的行为所赢得的声誉。实际上,年、月、日、时都在流逝,过去的时间一去不再复返。至于未来,那是不可知的。因此,每个人无论能活多久都应当感到满足。一个演员,为了赢得观众的称赞,用不着把戏从头演到尾,他只要在他出场的那一幕中使观众满意就行了。一个聪明的人也不需要老是留在人生的舞台上一直等到最后的“喝彩”。因为不管生命怎么短暂,活得光明磊落和体面总还是可以的。但是假如你的寿命比较长,你也不应当发牢骚,就像农夫不应当因为春季的消逝和夏秋的来临而发牢骚一样。“春天”这个词在某种程度上使人联想到青春,并意味着未来的收获,而其他季节则适合于谷物的收割和储藏。我以前常说,老年的收获就是对早年生活中幸福往事的大量回忆。另外,一切顺乎自然的事情都应当被认为是好事。但是还有什么比老年人寿终正寝更顺乎自然的呢?当然,年轻人也会夭折,但那是违背自然的。因此,我觉得,年轻人的死亡犹如熊熊烈火被一场暴雨浇灭,而老年人去世就像一团火在没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况下渐渐烧尽而自行熄灭一样。青绿的苹果很难从树上摘下,熟透的苹果会自动落到地上。人们像苹果一样,少年时的死亡,是受外力作用的结果,老年时的死亡是成熟后的自然现象。我认为,接近死亡的“成熟”阶段非常可爱。越接近死亡,我越觉得,我好像是经历了一段很长的旅程,最后见到了陆地,我乘坐的船就要在我的故乡的港口靠岸了。

另外,老年没有固定的界限,只要你能担负起责任,将生死置之度外,你就是在非常恰当地利用老年。因此,老年人甚至比青年还自信,还勇敢。这就是梭伦对僭主庇西斯特拉图斯所作的如下回答的含义——庇西斯特拉图斯问梭伦:“你凭什么,竟敢如此大胆地反对我?”梭伦回答说:“凭我的老年。”但人最好是在头脑清楚、感官健全的时候死去,“自然”组装起来的东西仍然由“自然”来拆散。建筑家亲自建造的船只或房屋,他自己拆起来比其他任何人更容易。同样,“自然”把人体组合在一起,由她来亲自拆毁人体,也是最合适的。再说,新砌的房屋总是很难拆毁的。如果旧房子,那么就很容易拆毁。

因此,老年人对于自己短暂的余生既不应当过分贪恋,也不应当无故放弃。毕达哥拉斯告诫我们:若没有我们的指挥官即上帝的命令,切不可撤离生命的堡垒和前哨。梭伦确实很聪明,他在为自己所写的挽歌中说,他不希望自己死时没有朋友为他哀悼。我想,他可能缺乏朋友的挚爱。但是,我倒觉得恩尼乌斯说得更好:

谁也不要用眼泪对我表示敬意,更不要号啕大哭,使我的葬礼沉浸在悲哀的气氛中。

他认为,死后灵魂不朽,所以死并不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此外,人临终时可能会有某种痛苦,但这只是短暂的,尤其是老年人。当然,死后,人们或者感到很快乐,或者什么感觉也没有。但是我们必须从青年时代起就接受这方面的教育,才能置生死于度外,因为没有这方面的知识,就不可能有宁静的心境。因为人总有一死,而且谁也不能肯定自己今天会不会死。因此,死亡每时每刻都在威胁着我们,所以,要是怕死,心里怎么能够安宁?

但是我想,这个问题用不着我再多说了,尽管我还记得以下这些人的英雄事迹:卢西乌斯·布鲁图斯为了保卫祖国而遭杀害;德奇乌斯父子以大无畏的精神骑马冲向敌阵,战死于疆场;马尔库斯·阿梯里乌斯·雷古卢斯为了不违背自己对敌人所许下的诺言,宁愿返回异国遭受刑戮;西庇阿兄弟甚至决定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迦太基人前进;西庇阿,你的祖父卢西乌斯·保卢斯在坎尼的那次可耻的失败中因同僚的失职而赔上了自己的生命;还有马尔库斯·马尔采卢斯,甚至最凶残的敌人也会允许对他进行厚葬。只要回忆一下下述情形就足够了:我们的军团常常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赴战场(我在《史源》中曾对此作过记述),然而士兵们心里都清楚,他们是不可能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因此,连年轻人——他们不但没有受过教育,而且都非常幼稚——都认为无所谓的事情,我们这些有知识的老年人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我认为,对一切事情的厌倦必然会导致对人生的厌倦,这是一条普遍真理。有些事情适合于童年,难道年轻人还会留恋那些事情吗?有些事情则适合于青年,到了所谓“中年”的那个时期,难道还会要求去做那些事情吗?另外有些事情则适合于中年,到了老年就不会想去做了。最后,还有些事情则属于老年。因此,正像早年的快乐和事业有消逝的时候一样,老年的快乐和事业也有消逝的时候。到了那个时候,人也就活够了,可以毫无遗憾地谢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