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为止,我们大约明白了,在一些不甚明显的隐隐约约的蛛丝马迹中,我们从王世民的言行活动中已经基本弄清楚了那“火”的生命象征,所隐含的异质于中国王庄的文化密码:自由、博爱、平等、民主、科学、等价交换等等,所有的新观念新气象都由此而来,其意义远胜于普通制陶工艺的开掘和传授。龙窑表面上是为气数将尽的大清国制作龙缸,其真实的含义却是在社会变革的意义上,不是传统的改朝换代,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繁荣经济,而是给社会带来了现代的发展动力,那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新生资产阶级的生命活力。这个怪物不是在中国本土文化里产生出来的,而是从一个莫名所以的外星的“火”的世界从天而降来到现实的王庄,所以王世民的无意识深处隐藏了许多外语单词记忆和西方的文化风物,所以他仿佛是西洋人的体魄与身体器官,有强旺的生殖能力,很快就与现实土壤结合为一体,繁殖出一大批复制出来的后代种子。同时,王世民的观念形态在中国土壤里移植的过程中,也很快地暴露了资本主义对外传播的所有弊病,它与本土最腐朽的文化传统相结合,蔓延着官商勾结、行贿弄权、荒淫无度、百病丛生,繁荣了王庄的经济同时也带来了道德沦丧和人性堕落,遍地逐臭。在王庄的繁荣发展史上,王世民的龙窑与本土的传统势力既有勾结互利,也有冲突并吞,争斗不断、恩怨不息,他利用了传统宗族文化的愚昧落后与忠厚仁义发展了自身,也因为轻估了愚昧凝聚起来的群氓的破坏力,以及自身的腐朽性与软弱性,最后导致了绝灭子孙的毁灭。
王世民最终有没有制成龙缸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大清国快要完蛋了。小说最后一章写九龙山的火龙将要飞起来了,王世民将要驾驭火龙回归自己的世界,但这都是他昏死前的幻觉,作家采用了虚幻的手法,并没有坐实所象征的内涵,也没有清晰地写出王庄的结局。但,这时候的“火龙”已经不再是大清国的龙,其暗示意义大约还是能够从作家凌厉飞扬的文字中感受得到的。这是一段非常优美的文字,王世民最后成为一个大肉团,无手无足,在龙窑里欢乐地跳跃、紧张地劳动、经历了精神的醒悟,仿佛有一支高昂、尖利的乐曲伴随着他的激越舞蹈。窑火熊熊,文字透天的明亮。这个场景的欢悦气氛,与整篇小说浓重阴暗的冷色调相反,这是另一个新世界的境界。我不妨大胆地猜测:这个来自“火”的世界的信使(被世俗命名为王世民)到了这个冰窟般的现实世界,完全丧失了记忆,但他凭着“火”的生命本能,在劳动中一点一点地复制出自己家乡的记忆,终于在龙窑里创造了一个火的世界,这既是一个记忆中的想象世界,又是一个来自彼岸的真实世界,他的欢乐、芬芳、自由、奔放,均因为回到了生命的母体,他回家了。也许,我所描绘的这一切都并非作者的初衷,作者是把王世民的故事当作一个民间传说来描写,他从中隐隐约约地感受到,这是一个大题材,宏大、灿烂、血腥、极为丰富,包容了残酷的历史与现实的信息。他想把这一切(包括作家对于中国社会近30年来巨变的认识)用文学意象表达出来,他依靠娴熟的民间文化艺术,终于使这个故事像民谣一样朴素,像讲史一样遥远,像口口相传的老人讲故事那样用方言杂语土不啦叽地讲述出来。
这不是一个光明的故事,而是充斥了极为复杂的意象;文本运用了许多民间文化的形态和手段,但只是一些表面现象,这部小说从叙事上说,与民间文化的单纯、朴素、明朗等因素反其道而行之,暗藏了新文学传统中知人论世的老辣眼光。以女主人公寡妇翠香为例,这是现代文学史上很稀有的一个艺术典型,她对于生命本能的欢乐的追求,出于爱情的嫉妒和毒辣,反对传统陋规的泼辣和奇特,以及最后皈依佛门,真是有许多出人意外的艺术处理,尤其是她出于自身的爱与嫉妒,把深深爱着的丈夫双臂双腿都致残,此举实在有点过分的残忍。究其心理,这种恶性的动机不是报复而是恐惧。翠香出于狭隘的文化心理,当她发现无法控制另外一个比她强旺得多的生命时,不惜把它致残而减少其生命的能量,以便控制。这种来自内部的釜底抽薪,实在是比来自外界的打击具有更大的致命性,但是,翠香的这一举措,却在王世民实践龙缸的生命道路上产生了极为复杂的意义——它既象征了王世民的新生命的内在损耗力量,是带有根本性的毁灭力量;同时又是一种激励机制,当王世民陷入失败绝望想一走了之的时候,翠香断然断了他的脚筋,使他的生命能量从流动状态归于静止状态;当王世民沉溺于兽欲的宣泄不能自拔,翠香又断了他的手筋,使他的生命能量从多欲耗损中重新凝聚,潜心于龙缸与龙窑。肢体的残废造就了一个精神的天才,王世民得以元气淋漓地向上腾飞。翠香既是一个现实世界中有血有肉、欲火燃烧的风流荡妇,又是一个民间大地上原始生命的创造者与斧斫者。像翠香这样的人物形象的文学谱系,只能是从新文学的虎妞、蘩漪、曹七巧等这一路发展下来,而又获得了神话般的提升和丰富,而不是一般通俗文学所能够产生的。
《龙窑》显然是一部具有浓厚民间色彩的小说。但我想说的是,在今天商业性的畅销图书市场上,真正的民间可能走的倒是先锋的一路。因为民间仅仅就形式而言它可能是通俗的,但是民间的审美宗旨,是为了发掘被遮蔽在日常生活状态下的真正的生命力勃发的力量所在。在这个意义上,《龙窑》则成为一个很及时的阐释文本。
原载2009年10月15日
老编辑说编辑
崔道怡
新中国成立60年特别是改革开放30年来,作家队伍人才辈出,创作成果花团锦簇。在文学事业日益兴旺的进程中,期刊及其编辑是一个举足轻重、不可或缺的环节。期刊为作家作品的出世与成长,提供摇篮和园地;编辑可以说是新人新作的助产士和护花人。作为精神文明的心血结晶,在文学的生产线上,所有作家作品无不都是经由编辑审读把握、鉴定成色、出谋划策、加工润色而后推向社会的。因此,编辑工作的特点和作用,被比喻为:“给作家开出生证”,“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些比喻,为编辑定了性,如刘少奇所说:“编辑是作家的作家。”它们明确了编辑规范,应该满怀奉献精神。我自1956年毕业分配到《人民文学》至1998年退休,担任编辑四十二年,今天这个会上,我想谈谈一名老编辑的心得。首先需要说明:文学事业繁荣,是毛泽东“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方针真正得以实现的结果。正确政策的指引和保障,是编辑工作能够顺利开展的的前提。编辑领会中央精神、感受时代和人民对文学的期望,在一定意义和程度上,体现社会的思潮与读者的意向,检测创作成果,举荐精品华章,并规划与调节各时期、各地区、各体裁、各题材和各风格文学创作走向,以满足读者日益增长的需求。
当了一辈子编辑,与各种作家交往,我切实感受到:作家的成功靠天赋与勤奋,但在他们个人写作的孤独道路上,也极为需要外界的扶持和培养。这时,编辑对其创作实力和潜力的认定,起着“化蛹为蝶”的关键作用。为此,编辑首先要必备“火眼金睛”,能在作家尚未意识的细节之中“见微知著”,发现其艺术的可能性。这种发现,常使作家“醍醐灌顶”,“凤凰再生”。发现的能力和努力,检测着编辑的良心、细心和耐心。编辑的任务就在于:披沙拣金,去伪存真,认千里马,识和氏璧。
作家的职责在发现美,编辑的职责就在发现作家的发现。作家的发现凭直觉,编辑的发现要明确认知,不仅把握作品特色,而且预见作家将来的路数与高度。为此,编辑该有“灵敏触须”。一旦作家有新锐的思维情感,编辑应能与之沟通,并能予以或点拨或矫正甚而出谋划策。作家的深刻源自感性,编辑的开拓凭理性把握。感性创造,编辑不如作家,理性判断,编辑应胜一筹,掌握一定评论家的本事。有时作家捧来的,不过是一脉矿藏,编辑的本领就在于“点石成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