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捧出心里的阳光(散文随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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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作家都是个体脑力劳动者,其创作特色大多表现在“别开生面”的独特性上,编辑对此应该给予理解支持。文学之有魅力,就因作家创造新颖新奇的艺术世界。作家之所以独立,就因为他们开拓自有专长的艺术领域。超凡脱俗的“别具一格”,有时不易为公众普遍接受,他们的追求难免孤独,这就要求编辑开阔眼界胸襟,博采众长,兼容并收,对多样的作品一视同仁,跟各路各类的作家广交朋友。编辑应是千姿百态之美的鉴赏者和传播者,应成为个性独特的作家的知己与知音。

文学的生命在不断革新,革新的脚步大都在探索中迈进。而思想的探索有时难免偏颇,或者陷入朦胧混沌。反映在作品里,很可能会出现让人一时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景。而艺术的本质,恰就在似与不似之间。对这种状态,评论家会梳理,进行明晰阐释。编辑则沉溺揣摩品味,以求与作家感性上生发共振共鸣。艺术形式的探索,有些作家倾心尝试一些读者尚不习惯的变革。对此,编辑也应心领神会,尽可能引领读者去认知认同,以使文学在不断的革新中前进。

草台班子出名角,作家未必进科班。编辑却最好科班出身,在文化、文学和文字的修养上,足以应对作家评论家。在创作和评论方面,都有一些实践经验。编辑作为艺术品生产与消费的中介,把个体劳动的初创之美,转化为公众参与的再造之美,使作家价值得以兑现,让读者需求得到满足。编辑以创美感知进行审美判断的技艺,以审美方式促使创美落实的能力,是一般作家评论家未必能替代的。因此,编辑也是一支队伍,可以跟作家和评论家平起平坐的专业队伍。

作为第一读者,编辑关乎文学新人新作能否及时脱颖而出、关乎我国作家队伍能否不断壮大升级。作为职业读者,编辑既是代表又是向导。读者类型众多,又好追求时尚,编辑以其所发作品的美好面貌和严整阵容,吸引他们关注,避免趋时媚俗,从而落实精神文明建设任务。所以,我国文学编辑总体的审美取向,在一定时期和特定范畴里,影响着文学创作的品位和态势。从发展的角度看,常得风气之先,总领风骚于前,编辑既是现状的知情者,又是历史的见证人。

虽然,新世纪以来,我国文学新潮迭起,一再出现令人刮目相看的瑰丽景观。网络文学的迅猛扩展,使传统各方面都面临新的机遇和挑战。新人新作接连出世,只在鼠标点击之间。打磨稿件,已成过去,似乎编辑也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但是,网络终归也会有人管理,总不至于容忍黑或黄色铺天盖地。而网络的清洁人员,工作实质与编辑相似。而若从能更快发现文学新生力量而言,网络开辟广阔无垠的竞赛空间,时不时有新作新人夺目,就更离不开编辑从电脑屏幕上选优拔萃了。

然而,当新一代编辑为新时期文学做出了新贡献时,随着市场经济的兴旺,社会上商品化的负面影响,对编辑这一行当也有了些浸染。近年国情民风,求名胜于务实。编辑无名,不甘冷落,顺应潮流,改弦更张。对一般作者,是“老爷”和“老板”,把稿件予夺当交易筹码;对名家大腕,是“清客”与“掮客”,在精神产品商业操作中逐利求名。编辑真正应有的名声,也就愈发不值钱了。长此以往,还会有谁肯为他人做嫁衣裳?

但《人民文学》,创办于开国当月的《人民文学》,任它风花雪月,我自岿然高洁,从来无愧为人民的文学。这本期刊的编辑同仁,发扬优良传统,铺展崭新画卷,在充实《人民文学》的权威性和先锋性上成就斐然。回顾来程,瞻望前景,我满怀信心;《人民文学》将不断迈进提升,永远是百花齐放领先、大众喜闻乐见的文学,时代的人民的文学。

原载2009年11月3日

陈映真与鲁迅

吕正惠

1993年,陈映真发表《后街》,谈他自己的创作历程,其中几次提到鲁迅。这是陈映真对他早年精神构造的形成所作的最详尽的追忆。去年,在一次学术讨论会上,专门研究中国现代史的沈松乔发言,他说: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常把中国的旧社会比喻为“吃人”的社会,这是鲁迅在《狂人日记》里首先谈到的,后来,陈映真的《乡村的教师》也提到“吃人”的问题。

《狂人日记》是鲁迅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也是新文学革命以后所发表的第一篇具有重要性的白话小说。可以这样说,《狂人日记》本身就像“很好的月光”,照亮了许多中国知识分子的眼睛,让他们从发昏状态觉醒,让他们清楚看到,自己一向是生活在“吃人”的社会中,而且自己也是其中的一分子。这就是鲁迅的《呐喊》,特别是《狂人日记》,在少年陈映真心灵中所产生的重大作用。陈映真在《后街》中,谈到他小时候看到“二·二八”事件片段,谈到1950年他的一位小学老师和他家后院外省人家庭的一对兄妹在白色恐怖中被带走,谈到1951年他每天在台北车站出口看到大张告示,上面一排用猩红硃墨打着大钩的被枪决的名单。然后在初中时,他无意中找到了《呐喊》,在不断阅读下,终于有了“较深切的吟味”。陈映真的长期“吟味”之后,体认到什么呢?我认为可以在分析《乡村的教师》后清楚地看出来。

《乡村的教师》写于1960年8月之前,小说的主角是一位光复后一年才从南洋战场回来的台湾青年,由于从小爱读书,回来后被推举到山村小学任教。陈映真把他塑造成一位具有民族意识、同时也具有左倾的阶级意识的青年。这篇小说有几个地方值得注意:首先,是其中所表现的浓厚的中国情怀,对中国每一条河流、每一座山岳、每一个都市的感情。其次,他所描绘的那一幅中国积重难返的图像,当然可能得之于鲁迅《狂人日记》《孔乙己》《药》《风波》《阿Q正传》那些气氛灰暗、然而让人印象强烈的小说。最后,他对吴锦翔沉溺于中国情怀的那种“美学态度”加以有意识的嘲讽,无疑透露了他在国民党统治下不能真正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尽一己之力而感到的强烈的颓丧和愤激。

“一入晚,便看见一轮白色而透明的月挂在西山的右首……”“一轮白色而透明的月”,这是多么熟悉的句子,它让我们想起《狂人日记》中让人感到可怕(因为它使人清醒)的、贯串于全篇之中的“很好的月光”。陈映真写这一段时,恐怕是意识到鲁迅这一“月光”的,因为吴锦翔正是在“白色而透明的月”中“看清”了“改革这么一个年老、懒惰却又倨傲的中国的无比困难”。就在不断地纵酒之后,吴锦翔终于忍不住说出,他在南洋吃过人肉。狂人意识到自己也“参与吃人”,想要自其中超越出来,而吴锦翔则只能清醒地承认,自己也在吃人,但绝对无法跳脱出来——自杀是他惟一解脱之道。

《乡村的教师》是陈映真早期极重要的作品。我们可以肯定地说,陈映真如果没有真正“吟味”过《呐喊》,是不可能写出《乡村的教师》的。长期以来台湾很少有人真正了解过早期的陈映真,因为他超出他的时代太远了。

在《狂人日记》中,疯狂者反而是清醒者。不过,在陈映真的早期小说中,也曾有一篇以类似的方式来描写疯狂者。这一篇《凄惨的无言的嘴》,我一直留有深刻的印象,但似乎很少看到有人加以讨论。小说的主角正住在精神病院疗养,即将痊愈,被允许到院外散步。主角在外面散步时,被许多走动的人群吸引着。听说杀人了,他也跟过去看。死者是一个企图逃跑的雏妓,被卖了她的人从背后用起子刺死的。在将莎士比亚的诗句转用来描述被迫害、被杀害的雏妓的尸体上的伤口时,陈映真在这一刻将精神病和苦难联系起来,并赋予他的小说以象征意义。这是一个疯子看出来的,这样的设计让人想起《狂人日记》,虽然大半的叙述技巧和文学风格显然和鲁迅大异其趣。再进一层讲,《狂人日记》讲的是“吃人”,这一篇则是转换角度,把“被吃者”展示给我们看,并藉此而呈现出一幅吃人的世界,同时也映衬了一个到处是精神病人的世界,而就是一个即将痊愈的精神病人才能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在小说的结尾,主角向医生讲述了他的一个“梦”。“梦见我在一个黑房子,没有一丝阳光……”这里的“黑房子”很容易联想到《呐喊·自序》中的“铁屋”。“后来有一个罗马的勇士,一剑划破了黑暗,阳光像一股金黄的箭射进来。”“阳光像一股金黄的箭射进来”这一句,突然让我想起鲁迅《故乡》中极为著名的那一段:“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金黄的圆月”这一意象,在结尾处又重复了一次,而那个手捏钢叉的少年是否也可以化身为一个拿着剑的罗马的勇士呢?所以,我们看到鲁迅的狂人、铁屋、“金黄的圆月”,都融入了这一篇《凄惨的无言的嘴》中。

《乡村的教师》和《凄惨的无言的嘴》,是我能找到的陈映真最接近鲁迅的两篇小说,这两篇小说,无疑在陈映真的早期作品中居于中心位置,鲁迅认识封建社会的方式,成为陈映真在白色恐怖时代批判台湾社会的基础。

原载2009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