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思是说,当代中国是一个正在变化的中国,一个日新月异的中国。问题是,这个日新月异的中国,要到哪里去?往什么方向发展?总的来看,是走向富强之路,走向现代化之路,走向人类文明的共同方向。
梁启超曾把中国历史分为三个阶段:从黄帝到秦统一,为上世史,称作“中国之中国”;秦统一至乾隆末年,为中世史,称作“亚洲之中国”;乾隆末年至晚清,为近世史,称作“世界之中国”。任公先生是一家之言,这里我是借用他提出的“中国之中国”、“亚洲之中国”、“世界之中国”三个概念。
没有疑问,当代中国已经是“世界之中国”。现在的情况是,“世界的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中国当代社会最凸显的特点,是处于转型期,包括传统向现代转型,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自我的运行机制向与国际接轨转型,长期贫困的国家向小康社会转型,等等。转型期就是过渡期,是未完成式,一切都处于建构的过程中,因此也可以说是“人在旅途”。许许多多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
有人说“现代化是陷阱”。问题是,在当今世界,即使是“陷阱”,如果这个“陷阱”是中国走向现代化不可绕行的,我们也无以辞避。现代化是我们多少代人的梦想,实现梦想需要付出代价。正如199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诗人帕斯所说,发展中国家是“命定地现代化”。当然我们是现代化的后发国家,许多先发国家的经验和教训,可以成为我们“攻玉”的“他山之石”,后发的好处是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中国走向现代化之路,是一个艰难的旅程,中间一再被打断。晚清政府从1860年至1890年三十年的早期现代化尝试,由于1894至1895年的中日甲午战争,被打断了。民国政府初见成效的现代化努力,由于1937年的日本全面侵华战争,再一次被打断。我们改革开放以来的现代化进程,已经三十年了,取得了令世人瞩目的成就,但仍然是在现代化的进程之中。鉴于百年以来的痛苦经验,中国人不能不有所警惕,从领导者到普通民众,都需要格外小心,要尽一切努力,不能让这一次现代化的进程再次被打断,无论是出于自己的原因(比如没有做到“一心一意”和“不动摇”,等等),还是由于他者的原因。
我们不能否认现代化的多元模式的可能。历史上的现代化模式,最早是欧洲模式,后来是北美模式,而以北美模式对世界的辐射力最大。但这两个模式,基本上是一致的,至少同多于异。再后来亚洲的现代化浪潮兴起了,实际上日本模式、韩国模式、新加坡模式,已经和西方有所不同。不用说,中国作为独立的“文明体国家”,其现代化模式一定更带有自己的特点。已经走过的改革开放三十年的经验证明,我们走的是一条既不同于美国,也不同于欧洲,又不同于日本的现代化道路。但我必须强调,我们的现代化是“人在旅途”,是未完成式。对我们三十年来所取得的成就,包括经验和教训,世界上都很注意。
当然,现代性的一些最基本的指标,无论东方还是西方,都应该是共指的,不同的是现代性的文化形式,否则人类便无法互相了解,实现跨文化沟通。
二多元共生:中国文化的显著特点
就中国文化的发生来说,有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不同的两源;就学术思想而言,也具有多元互补的特点,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相互包容和互动互补是其显例。传统中国还有发达的民间社会,主要以家庭和家族为中心,构成文化多元存在的社会依托物。
现代化的多元模式,主要是文化的民族内涵和现代性之间的张力问题。因此,在一个社会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中,中间呈现的诸多问题,常常离不开文化的思考。就是说,从文化的视角解读现代社会,有可能把很多问题说得更清楚一些,单一的政治解读、经济解读、军事解读,都不容易把一个国家和社会研究明白。
我的一个看法是:社会的问题在经济,经济的问题在文化,文化的问题在教育。这是一个文化与社会与政治与经济之间的互动循环圈,这个循环圈为我们提供了对社会现象作文化解读的可能。我不是文化决定论者,但我觉得,当代中国文化方面的欠账太多。因为我们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把文化混同于意识形态,以至文化排斥多于文化建设。殊不知文化建设是需要依赖社会的。经济的市场化自然是现代化的必经之路,但社会不能市场化,社会的教育与学术尤其不能市场化。人类的道德理性(譬如操守)和美好的情感(譬如爱情),不能市场化。总之,经济强国的建立,不能以牺牲文化的基本价值为条件。
现代性语境下的文化问题,有一个自我的文化身份和与他者的关系问题。走向现代,那么传统呢?走向世界,一切方面都试图与国际接轨,那么自己呢?所以,便有了对自身角色作文化辨认的需要,而角色离不开自己的文化传统。如果说一百年前、三十年前,可能还会有学者认为现代化和民族的文化传统是不相容的,但今天,已经很少再听到这种声音了。我们长期反思的结论是:现代化不能完全丢开自己的文化传统,不能离开自己的出发点,不能找不到回家的路。
中国是一个有悠久历史文化传统的国家。五千年的文明,三千年有文字可考的历史,曾经创造了辉煌灿烂的古代文明与文化。当欧洲还处于中世纪的时候,中国的唐代就已经迎来了自由歌唱的历史时期,唐代的多元繁荣是中国文化史的最辉煌的记忆。
多元共生是中国文化的显著特点。就中国文化的发生来说,它是多元的,具体可以说有黄河文化和长江文化不同的两源。我们过去讲中国文化,一般都讲黄河文化,以黄河文化为基准,因而黄土地文化、农耕文化、内陆文化、写实主义文化,等等,成为人们概括中国文化的常用语言。但长江文化为我们提供了不同于黄河文化的范例。甚至长江上游、中游和下游所呈现的文化面貌也是如此的不同。
长江上游四川广汉的三星堆出土了大量的青铜器,这些青铜器的造型和黄河流域非常不同,有非常夸张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充满了神奇的想象力,甚至使人怀疑这是中国人制作的造型吗?从这些青铜器的构造上,我们约略可以想象出四川人的性格似乎带有青铜器的刚性。而长江中游的楚文化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有一年我参观河南的博物馆,看到黄河流域出土的大量青铜器,各种鼎器的造型浑厚庄严,有力度,感觉很震撼。后来馆长带我去看另一处存放的青铜器,一排的鼎器,但造型轻巧,下座虽大,腰身却很细,年代也跟黄河流域差不多。馆长让我想想是哪里出土的,我说可能是三楚。他说是啊,“楚王好细腰”嘛。宫廷的审美取向已经影响到了青铜器的造型。由这一点可以看出,楚文化确实有自己的特点。长江下游的浙江则有大规模的玉器出土,就是有名的良渚玉器,不光有人身上佩戴的饰物,而且有生产工具和军事器械,例如玉斧、玉刀、玉箭、玉剑,等等。所以考古学家怀疑,我国古代是不是可能有一个玉器时期。这些洁白坚硬的玉器,或许也可以让人联想到浙江人的一些性格特征。
所以,不仅长江文化和黄河文化不同,长江上中下游的文化也有很多差异。黄河文化的那些人们熟悉的特征,不一定完全适用于长江文化。长江自古以来航运便利,可以直接和海洋联系起来。如果说黄河文化带有内陆文化的特点,那么长江文化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带有海洋文化的特点。长江流域南面的岭南文化,更是很早就直接跟海外建立了广泛的联系。
就学术思想而言,中国传统文化也具有多元互补的特点。学术思想是民族精神的理性之光,是最高形态的文化。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相互包容和互动互补,是极为独特的景观。佛教是在东汉时期由印度传到中国的,这么一个外来宗教慢慢变成中国自己的宗教,是由于儒家的思想有极大的包容性。道教的产生也在东汉,当佛教思想刚刚传进来的时候,起来进行反驳和讨论的居然不是儒家而是道教人物。因为道教是宗教,所以对另一种宗教的理念不能认同。南北朝时期的范缜写过有名的《神灭论》,就是批评佛教思想的。他为什么写这个文章呢?据陈寅恪先生考证,范缜的曾祖父、祖父、父亲以及他自己,都信仰天师道。天师道是道教的一个分支,范缜站出来批判佛教的信仰,这和他有道教的家传背景有关。
历史上很多国家和地区都有宗教战争,但是中国这么长的历史,很少有宗教战争。这是由于中国的文化思想有极大的包容性,特别是儒家思想。所以然者,在于儒家不是宗教,诚如陈寅恪先生所说,“儒家非真正之宗教”(《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陈著《金明馆丛稿初编》,三联版,页219)。正因为传统社会占主流地位的儒家不是宗教,儒释道三家的思想才融合得很好。汉以后儒家是在朝的思想,道家和道教以及佛教主要在民间。对于一个知识人士而言,三家思想的互补使得精神空间有很大的回旋余地,进退、顺逆、浮沉,均有现成的学说依据,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儒家思想给人以上进的力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传统士人的共同理想。但是,如果仕途受到了挫折,乃至革职、斥退、罢官的时候,道家无为的思想便可以给他很好的支撑。道教崇尚自然,可以让他畅游于山水之间。甚至遭遇罪愆,如果信奉佛教,剃度出家,也可以避世完身。总之,生命个体不会陷入完全的绝境。所以,多元性、包容性和自性的超越精神,是中国传统文化价值理念的重要特征。
传统中国还有发达的民间社会,主要以家庭和家族为中心,构成文化多元存在的社会依托物。依据文化人类学的法则,文化传统可以区分为大传统和小传统。一个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比如中国传统社会的儒家思想,就是大传统;而民间文化和民间信仰则是小传统。大小传统是互动和互相依赖的,当大传统遭遇危机的时候,我们仍然可以在民间文化中搜寻到它的碎片。孔子所谓“礼失求诸野”,就是这个意思。我们今天到东南亚一带,看到那里的华族社会,其中国文化的根性仍然相当牢固,甚至比我们国内更重视传世几千年的中国文化的传统。
中国文化自有令人自豪的不间断的传统,原因很多,其中一个原因和汉字有关系。汉字我们使用了两三千年,从秦朝的统一文字到现在,一直是中华文化的载体。电脑盛行原以为会使我们的汉字遇到困难,实际结果却并非如此,现在汉字录入电脑极为方便,说明我们的汉字在现代背景下仍然具有强大的生命力,是我们文明不间断的有功之臣。相反,20世纪初前半期,许多志士仁人以为汉字将成为现代化的“累赘”的想法,未免是杞人忧天。
不过从清朝中叶以后,中国的发展落在了世界文明的后面。不少史学家喜欢讲清朝如何不可一世,喜欢讲“康乾盛世”,但是我个人的看法,中国落后的直接触点其实还是发生在清朝。由于康熙晚年到后来奉行闭关锁国的政策,不与外人建立正常的交流关系,中国处于与世界隔绝的状态。唐朝为什么那样强大而且繁荣?胸怀阔广地与中亚以及其他国家建立稳定的文化商务关系,是重要的一因。17世纪的时候,欧洲人很愿意跟中国交流,但是清朝统治者不接受他们伸出来的手。显例是1793年英使马戛尔尼以给乾隆祝寿的名义率船队来华,带有乔治三世国王给乾隆帝的祝寿信,希望与中方签署一项贸易协定,并在双方首都互设使馆。清朝认为根本无此必要,价值1.56万英镑的600箱礼物收下了,马戛尔尼则除了拿到一柄精美的玉如意,等于空手而归。我以为至少是此次,不是西方而是清朝统治者主动放弃了交流的历史机遇。否则,如果当时能够主动打开和欧洲经商的通道,后续的发展也许就不是后来的面貌了。
到了晚清,中国的大门被西人以船坚炮利打开,欧风美雨狂袭而至,传统文化的核心价值发生了危机。1911年持续几千年的帝制解体了,最后一个皇帝被赶下龙椅,以“三纲五常”为代表的儒家思想,也就是传统社会的大传统,还能够继续发用吗?中国的固有文化能否在新的历史条件下重生?或者换句话说,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应该是怎样的关系?传统中国经过怎样的途径才能顺利地进入现代中国?中国传统文化在今天还有什么意义?百年以来一直存在争论,直到今天仍不能说已经获致完全的一致。
三回归原典:国学和经典阅读
百年中国以来的文化传统是处在流失与重建的过程之中。文本的经典阅读、文化典范的熏陶和礼仪文化的熏习,是重建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行之有效的途径。
晚清民国以来的百年中国,是我们民族的固有文化传统解体与重建的过程。这个过程一直隐含着、存在着两个真实的问题,即第一,到底如何重新诠释自己文化传统的价值;第二,实际上存在一个民族文化的重新认同问题。因为从清末到民初到五四乃至后来,长时期唯西方是举,只知有“西”不知有“东”,而且经常的口号是:“要与传统彻底决裂”,结果使得中国自己固有的文化传统严重流失,流失到自己不能辨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