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是这样的复杂化的叙事,能更好地揭示现代文学发展的真实状况。本书用了大量史实,描述了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进程:最初相互对立的两派,怎样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启示289在论争中相互吸取、补充,最后达到了历史的“综合”。30年代的左翼现实主义的诗歌与现代主义诗歌,原本是相互对立的,而且这样的对立推到极端,就都出现了一种“虚骄之气”:左翼方面的“幼稚的呐喊”和现代主义诗歌中的“庸俗的艺术至上主义”。但到了40年代,在历史现实的推动下,左翼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思潮都克服了自身的虚骄,自觉向对方吸取,而达到了良性的互动。正是在这样的互动与综合中,才出现了艾青和冯至两个现代诗歌的高峰,以及穆旦等一批“注重综合思维”的现代主义诗的“新生代”。如本书所分析,这背后其实是有一个对“诗的现代性”的新体认的:由二三十年代象征派、现代派简单地以“纯粹”相标榜,以“摩登”为现代,到承认对现实的关怀与承担也是诗的现代性的题中应有之义,这都标志着对诗歌,以至整个文学现代性观念综合中的成熟的(中册第十五、十六章)。事实上,新文学与通俗文学之间,也存在着这样的发展,由最初的对立,到逐渐相互吸取:在通俗文学方面,出现了张恨水这样的自觉吸取新文学营养的大家(中册第十二章),而在曹禺、茅盾这样的新文学重镇的作品里,也同样可以发现许多通俗文学的因素。
第三,本书不仅“守正”,更有“出新”,而且有自觉的追求。
严先生在“后记”里,说本书的最大特点是“具有比较丰厚的原创性”,本书的作者“不肯走现成的捷径,依然从发掘、占有相关的原始材料做起,在吸取前人和当代学人研究成果的同时,勤奋地奉献出自己的诚实劳动”。这里有两点很值得注意。其一是追求学术“原创性”。所谓“出新”,不是追逐时髦,大发吸引眼球的新奇之论,那是有哗众取宠之意,而无实事求是之心。本书提到了一味追求新鲜刺激的将“现代”时尚化的“摩登主义”,是追求现代性的现代文学容易落入的陷阱(中册第十五章);在我看来,这也是现代文学研究的一个陷阱。因此,严家炎先生通过本书的示范性写作,倡导学术研究的“原创性”,不仅是对那些陈陈相因,剪刀加浆糊的模仿、变相抄袭之作的当头棒喝,而且也是对以时髦为创新的“摩登病”的一个针砭、警示。
其二,如何追求原创性?本书的经验是,要实实在在地“从发掘、占有相关原始材料做起”。这也是自有针对性的:因为很长时间,许多人都是以新理论包装旧材料为原创性的。
本书因史料的新发掘而达到新认识,是随处可见的。这里仅举二例。首先290中国现代文学史论当然是最引人注目,也是严先生最为看重的陈季同及其所创作的《黄衫客传奇》的发现。陈季同文学观念中的“世界文学”的概念,以及他的具有鲜明现代性的作品产生于法国,并用法文写作,这都显示出中国现代文学在其历史的孕育时期,就有着与世界文学沟通的自觉意识。这当然只是“文学地壳变动”的“预兆”,很难说就是现代文学的开端,但对我们理解现代文学的发生,还是有重大意义的。
本书第十五章对抗战时期诗歌中的“反抒情诗派”与“新古典主义诗潮”的发掘、梳理和概括,也具有重要的史的意义。尤其是“新古典主义诗潮”以南京高校为中心,那里曾经是“五四”时期学衡派的重镇,其代表诗人都是黄侃、吴梅的学生,一方面和其前辈一样,重视中国本土诗歌传统,但又不局限于此,自觉吸取外来现代主义诗歌经验,追求“古典的优雅美与现代新感觉的融合”,是为“新古典主义”。这样,老一辈的新与旧、中与外的对立,到学生辈这里,就发展成新与旧、中与外的互动、融合,这本身也是显示了我们在前文所说的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轨迹的。
第四,本书原定五年完成,实际用了八年。这里固然有集体写作难免发生的拖延时间的因素,但确实有“八年磨一书”的意义。这使我联想起前不久《废名集》获奖的事,那是“十年编一书”,这都是具有某种象征性的。如果再联系到严家炎先生早在上一世纪60年代就参与了唐先生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作,80年代初,又积极主持该书的修订工作,成为副主编;而这本严先生主编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和唐本显然有一个承接的关系。那么,严家炎先生为中国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已经“磨”了五十年。这背后所显示的学术“沉潜精神”和“韧性精神”,是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
如果联系当下学术界的浮躁之风,就更能显示本书的榜样意义。记得好几年前,刘纳先生在金华召开的一次学术会议上,曾发出过“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写慢点”的呼吁。前者是强调坚守学术的独立自主性,后者则强调克服学术的浮躁心态,不写粗制滥造的学术垃圾,扎扎实实提高学术质量和品位。
当时我就受到了震动:我也是写得太快———当然,我也可以为自己作点辩解:我写得很快,但酝酿时间却都很长。当然,写得太快、太滥,也有学术体制和评价标准的原因。从另一面说,也要防止走到极端,过于追求完美而写得太少,最后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启示291很容易变成眼高手低。写快写慢、写多写少,或许不是问题的本质,关键在我们如何看待学术,我们的学术心态、学风,以至人生态度。
这又使我想起了读本书时的一点感触。本书第十六章谈到冯至的“庄严的生活态度和创作态度”,以及他对文学,对社会的“承担”。因此,他就能够做到坚持“漫长岁月的默默积累和生死以之的严肃准备”,然后就会有一个“一举让什么都有了交代的完美瞬间”。其实我们的学术研究工作又何尝不是如此。本书的写作,同样是“漫长岁月的默默积累”,想想严家炎先生已经“严肃准备”了五十年,然后就有了这煌煌大作终于完成的这一“完美瞬间”。这书背后的庄严的生活态度、学术态度和对学术、社会的承担,是不能不引发我们的同样庄严的思考的:关于学术的意义,关于我们的学术责任,等等。
我还由此感受到一种从研究对象中吸取资源,自身的精神得以升华的快乐。我最近曾到河南和农村的老师进行交流,其中就谈到了“老师和学生在教育中一起成长”;今天出席这本书的研讨会,也想到学术研究同样应该是研究者自身生命成长的过程:或许这才是学术研究的真正魅力所在。
最后要说的是,研讨这本书,不能不谈到本书的主编严家炎先生。其实前面已谈了不少,这里想集中地谈一谈。当我读到严家炎先生在“后记”里谈到他所做的工作,除亲自撰写其中重要章节外,还负责统一修改全稿,增补二万余字,压缩一万四千余字,查对、改正了不少差错,这一切都是在年老体衰,视力严重下降的情况下完成的,我不只是深受感动,而且是大感震动。我想得很多。
特别想到严家炎先生对我们学科的贡献。我们前不久刚举行过樊骏先生的追思会,我也写过文章。其实我们在讲到樊骏先生时,几乎同时也想到了严家炎先生。他们不仅彼此相知最深,而且在学科建设发展中几乎起到相同的作用。
我的文章说樊骏先生“参与了现代文学研究传统的构建”,严家炎先生也是参与构建的不可或缺的奠基者之一。许多人都说樊骏是我们现代文学研究界的“学术警察”,其实严家炎先生以他的“严上加严”的态度和作风,也同样起着学术警戒的作用:在严家炎先生面前,任何人都不敢马虎。
我还想谈谈严家炎先生的学术思想,在我们学科建设上所起到的作用。我印象最深刻的,有三篇文章,对现代研究界影响也最大。
我在《我们所走过的道路》一文里,谈到80年代初学科重建时,有几篇指导292中国现代文学史论性的文章,一篇是王瑶先生的《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工作的随想》,确立了学科“既是文艺科学,又是历史科学”的“质的规定性”;乐黛云先生的《了解世界文学研究发展状况,提高现代文学研究水平》,打开了学科发展与世界联系的通道;而严家炎先生的《从历史实际出发,还事物本来面目》(后收《求实集》,北京大学出版社,1983年),则完成了学科“历史品格”的重建。严先生在文章里,用大量的事实,说明“随意修改历史,隐瞒事实真相的不科学、反科学的做法”,已经产生了历史科学本身的信用危机。因此,大声疾呼要“敢于说真话,敢于如实反映历史”,强调“只有真正实事求是,现代文学史也才有可能成为一门真正的科学”,“只有从历史实际出发,弄清基本史实,尊重基本史实,把认识统一到作品和史料的基础上,这样总结出来的经验和规律,才比较牢靠,比较扎实,也才有助于我们较好地转变学风”。这里所说的“以接触原始材料作为研究起点,强调从史实出发,坚持实事求是的原则和学风”,不仅是严家炎先生此后几十年一以贯之的基本学术思想、作风,而且也是许多学术前辈共同倡导与身体力行的,深刻地影响了现代文学研究界,形成了一个传统。严家炎先生正是这一传统最有力的开创者和坚守者之一。
严家炎先生第二篇影响深远的文章是《走出百慕大三角区———谈二十世纪文艺批评的一点教训》,此文写于1988年12月,收《世纪的足音》(作家出版社,1996年)。我们知道,一旦进入百慕大地区,轮船会沉没,飞机也会出事;严先生认为,“五四”以来,中国的文艺批评、学术研究,也有这样的危险区,他称为“异元批评”,又称“跨元批评”,“在不同质、不同‘元’的文学作品之间,硬要用某‘元’做固定不变的标准去评判,从而否定一批可能相当出色的作品的存在价值”。比如用现实主义标准衡量现代主义、浪漫主义的作品,反过来用现代主义标准衡量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作品,等等。严先生针对这样的认识误区,作出了一个重要判断:“二十世纪文学的一个根本特征,就是多元并存。”话虽一句,却确立了严家炎先生的基本学术观点,学术立场、态度和方法,即以揭示现代文学“多元并存”的历史复杂性和丰富性为己任,以开阔的视野、宽容的态度,看待现代文学的不同追求的作家与流派,并以多元的、变动发展的标准去衡量不同质、不同“元”的文学作品。严家炎先生的这一“多元并存”的文学史观念和方法论,对学科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成为文学流派研究和通俗文学研究的理论依据和基础。他自己也是这两个领域重要的开拓者。他对茅盾、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启示293吴组缃、沙汀等的“社会剖析的现实主义”,路翎等的“体验的现实主义”的概括、命名,被广泛接受,几成定论。他对新感觉派和金庸的研究,都具有开创性的意义。而他对鲁迅创作方法多元性的揭示,“复调小说”的概括,也都是鲁迅研究的重要收获。这里所说的小说流派研究、金庸研究、鲁迅研究,再加上对丁玲的研究,就构成了严家炎先生在现代文学研究的具体领域的四大贡献。当然,严家炎先生的主要贡献,还是他五十年一贯的对现代文学史的研究与写作,以及对整个学科的推动。
还要特别指出的,严家炎先生的这些研究,在学术界也有过不同意见,曾经引发过一些论争,其中影响最大的,就是关于金庸的论争,关于七月派小说的论争。在论争中,严家炎先生都坚持用事实说话,据理力争,其基本立场就是要维护文学的多元并存和文学研究、批评的多元性。在这样的原则问题上,严先生是态度鲜明、坚定,绝不含糊的,这和他在学术上的宽容是相辅相成的,在学术界也产生了很大影响。
在关于“五四”新文学的评价的论争中,严家炎先生发表了《不怕颠覆,只怕误读》一文(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1期),文章不长,却有重要的意义。严先生认为,“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和文学革命的意见,自来就有。
新儒学、后现代之类的颠覆,也不必多虑。值得注意的,我以为倒是对‘五四’的误读。把‘五四’新文化运动说成是‘欧洲中心论的产物’;责备‘五四’新文化运动‘全盘反传统’,造成中国文化传统的断裂,都是不符合史实的误读。对‘五四’反对派的意见,也要防止和警惕误读,并非一讲‘五四’毛病就是‘颠覆’”。他的态度是:“我们赞美‘五四’,继承‘五四’,又超越‘五四’。”“不怕颠覆”,表现了严先生的开阔心态,在他看来,历史与现实的一切,当然也包括“五四”,都是可以批评的;“只怕误读”,是他一贯的从事实出发的态度,对建立在误读基础上的批评,是要论争、辩驳的,其所依据的,依然是事实。因此,严先生近年研究工作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一些引起争议的重大问题的重新考释,写了一些很有分量的文章。
而“继承‘五四’,超越‘五四’”,则为现代文学研究者在面临新的挑战时,所应有的态度,提出了一个原则:一方面,要坚守学科的基本立场,维护和继承“五四”新文化传统;另一方面,又不要将其凝固化,不回避所存在的问题,要有新的发展和超越,这样就可以使学科的发展,保持一种开放的态势。在我看来,294中国现代文学史论严家炎先生所提出的这一“既坚守,又开放”的原则,对现代文学学科的健康发展,是具有长远的指导意义的。
应该说,严家炎先生的三大学术思想:坚持从史料出发的实事求是的原则与学风;多元共生的文学史观和方法论;继承、坚守“五四”,又超越“五四”的基本立场,在他主编的这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里,是得到认真的贯彻和体现的。这构成了本书内在的学术思想与精神,是其底气所在。
在结束这篇文章时,我又想起了严家炎先生的一个评价,他说,我们现代文学这门学科,发展路子比较正,学风也比较正。这大概是包括我在内的现代文学研究者,对这学科、学界总有一种依恋心态的原因所在吧。这样的学术正气,是由学科开创者的第一代学人,王瑶、唐、李何林、贾植芳、田仲济、陈瘦竹、钱谷融———诸位先生奠定的,又经过以严家炎、樊骏先生为代表的第二代学人的培植与坚守,已经形成一个传统。现在,我们在本书的主要撰稿者,事实上已经是本学科的骨干和带头人的中年学人这里,又看到了这样的学术“正路”、学术“正气”的新的坚守、继承与发展,这是我读这套《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最为感动和满足之处,我从中看到了学科发展的希望。因此,也要向本书的主编和所有的撰稿者表示最大的敬意。
2011年5月22—26日读书,27日写提纲,28日讲,29—30日整理成文严家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