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我想到一个地域的精神品质,就像风气,是能具备传承和感染力的。早年曾读明代的灵寿县志,清晰记得其人物志卷首有这样记载:“诗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一方有人物亦后进之高山景行也……如乐毅、曹彬皆名著史册,功在天壤,生于其乡者,亦可以自奋矣。”忠臣良将尚且是自奋的精神动力,满门忠烈的栗氏家族对栗战书影响深厚。他曾这样写道:
叔叔牺牲留下的这些家信,我每看一遍,灵魂就受到一次洗礼,从中体味到叔叔作为一个革命战士的内心世界,对叔叔为革命英勇献身的大无畏精神有了更深刻的认识。在革命战争年代,叔叔等老一辈革命先烈,他们付出的不仅仅是鲜血和生命,更重要的是泣血的高尚灵魂和品质。叔叔虽然没有给亲人留下物质财富,但却用光辉的瞬间,为我们留下了伟大的永恒——勇士对真理的追求, 战士对幸福的追求,智者对自由的奋争以及在这样的追求、奋斗中所表现出来的坚毅、果敢和忘我献身的伟大的品格。
亲爱的叔叔,您安息吧!您的精神就像那波涛滚滚的渭河之流水,奔腾永不息;您的品格就像那巍峨雄壮的秦岭之巅峰,永矗我心中!作为您的晚辈,侄儿也将以“战士的心”与您相会——“共产党人是刚强的,共产党人是勇敢的,共产党人是无畏的,共产党人是无私的”……我将密切联系群众,做人民的好公仆,为党和人民的事业满腔热忱地奋斗,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
栗战书给我讲了这样一个细节:他在西安工作时,一次生病住院,边输液边翻阅姑姑栗政华寄来的保存了几十年的信件,有叔叔栗政通牺牲前后和家人、战友们的通信。叔叔的家信打开了他情感的闸门,突然间他情绪激动、泪流满面!一旁的护士不明就里,看到病人如此状貌,以为是产生了输液反应,急忙要拔针做急救处理。栗战书悲不能言,连连摆手制止,护士还是愣愣的回不过神儿来……
在2001年清明时节,栗战书写了《寸心的表白——缅怀叔父栗政通烈士》。记得我在着手创作《平山团》后,从网上检索到此文。夜深人静,每每阅读,每每落泪,愈加了解了烈士们的情怀和后人的怀念。
采访手记二:
从贵州直接转往重庆,我采访了栗政通烈士的妹妹栗政华(重庆钢铁设计院高级工程师,离休)。栗政华老人清瘦硬朗,思维清晰,言语干脆,不像一个耄耋老人。栗政华讲述了栗家许多往事,特别回忆了栗政通哥哥的一些细节。她讲到《迟到57年的战地口信》的故事:
2006年4月8日晚10时许,82岁的栗政华拿起了家里的电话,当听到来自遥远的新疆一个遥远的口信时,突如其来的信息将她整个人震蒙了,她愣了半晌,“哇”一声哭了出来。“四哥,你可知道我早已完成学业,退休都17年了。不过,我一定会听你话,好好学习。四哥,我现在每天都看报,每天都在学习……”放下电话良久,栗政华仍喃喃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她的思维依然在1949年的那个时刻盘旋。
电话的另一头,85岁的花玉春老人也是泪流满面。他重新回到那战火纷飞的时刻:
……栗政通对时任作战参谋的花玉春说:“你速去调炮排来揍敌人!”花玉春转身就跑去执行命令,然而,刚跑出十几米,他就听到后面“轰”的一声,敌人的一发炮弹炸在营指挥所里,顿时火光冲天……
花玉春立即跑回去,和几个战友从土堆中把教导员扒了出来,栗政通下半身被炸了个洞,佩戴在腰间的左轮手枪也炸没了。花玉春背上栗政通就跑,跑出约200米时,栗政通对他说:“你停一下,我给你说点事。”花玉春让教导员斜躺在自己怀里时,看到教导员脸色苍白,下半身血流如注,浑身颤抖,顿时泪流满面。
说话已经非常困难的栗政通鼓足全身的力气对花玉春说:“花参谋,你写封信给我妹妹和家人,你办不成就向组织汇报。就说我对得起人民、对得起他们,我没当孬种,让政华好好学习、好好工作,记住要为我报仇,你也一样……我不行了!”花玉春连忙安慰他说:“教导员你放心,我们马上就到后方野战医院了……”此时,担架队赶到,栗政通立即被放到军用帆布床上,然而,担架队刚跑出几十步,栗政通就牺牲了。
然而,战事紧张,远去新疆的花玉春并没有很快将口信带给栗政华。花玉春是安徽人,对河北情况并不熟悉,只知道栗政通是河北人,栗政华在华北大学学习,其他情况并不知道。当时,18团可能已经没有平山籍的战士,所以花玉春也无法打听。但是,随着他年纪增大,对战友的思念越来越重,完成这个战友的遗愿的想法愈发强烈。他曾托儿子花礼,多次与栗政华所在的华北大学(现在的北京理工大学)联系,与烈士当年所属部队的驻地联系,其间也打听到一些线索,但均无确切消息。半个世纪以来,花玉春曾向大半个中国发出过这份特别的寻人启事,一共发了多少份,他自己也数不清。花玉春同时也担心,时隔57年,烈士的亲人是否像自己一样幸运、一样健在?因此,随着年龄的增大,找到栗政华的心情也日益迫切,他生怕自己有生之年不能亲口将口信捎给栗政华,百年之后无颜下地见战友。
最终,他们想到了栗政通家乡的媒体。2006年清明前夕,《河北日报》收到了一封来自新疆的特快专递。现已离休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石河子农八师85岁的花玉春老人,委托该报代为寻找他1949年在解放战争中牺牲的战友栗政通的妹妹及其家人,并把烈士牺牲前留下的“口信”捎给他们。他在信中这样写:“栗政通,我的战友,我时刻怀念着你。随着岁月的流逝,我要来看你了。我最后的心愿,就是能找到你的妹妹或家人,把你牺牲前的口 信亲口转达给他们,还他们一个生活中最真实的英雄,我还想亲口告诉他们你的那些让我永不能忘怀的故事……”
就这样,在媒体和知情读者的帮助下,花玉春拨通了栗政华的电话。当他将那个尘封了57年的战地口信传给烈士亲人后,他如释重负般对家人说了句:“这下我放心了,死也瞑目了。”
栗政华1952年大学毕业到鞍山鞍钢工作,1958年“一五”计划完成后,鞍钢设计院转移到重庆,栗政华定居重庆。无论生活怎么动荡,栗政华都一直保存着哥哥以前写给她的信、寄的照片,以及那本烈士证书。和花玉春老人的儿女一样,她的两个女儿也是听着四舅栗政通的英雄故事长大的。
平山、新疆、重庆,传递着烈士的话语和信息,花玉春和栗政华老人都踏实了,他们和烈士的灵魂依然紧紧靠在一起,他们相约在第二年的清明一起去扶眉祭奠栗政通……他们死而无憾了。而我,坐在栗政华老人身边,感到时光的穿越,感到70年的光阴很短,我寻找的那些英雄们其实离我很近很近……
毁家纾难 坚守忠诚
家园,平山,这是每一个平山团战士骨子里的记忆。放下锄头扛起枪,卫国保家,这是他们战斗的目的。在巍巍的太行山里,在烽火连天的日子里,坚守家园的人同子弟兵一样艰难。
平山团组建时,南沟,栗家的热血男子们都要求参军。24岁的栗政修也积极报名。
1926年,爷爷栗有才去世的时候,13岁的栗政修就开始协助父亲管家。当时他的父亲栗从周、三叔栗建周、四叔栗再温都忙于革命工作,二弟栗政清已在天津牺牲,四弟栗政通也和几个孩子偷跑去参加了平山团,和他同岁的堂哥栗政民一直是游击队的主力,已随平山团离开。家里剩下老幼、弟妹十多口,需要一个大些的男丁种地养家,支撑门户。
抗战前,一直是栗政修的父亲栗从周管家。栗从周上过私塾,有文化,接受新思想很快。民国六年,他第一个剪掉辫子,积极宣传新民主主义,又将本村的庙宇改建为学堂,他担任校长。后来号召周围几个自然村集资办学,扩建校舍,聘请教师,最终使得周围几个村庄的适龄儿童多数入学,学生一时多达200多名。他积极改善教学质量,向县级高小或初级师范输送出一批批热血青年,大多在抗战时期投身报国。他教育子孙的义举曾被全县推广,成为平山县名人。新文化运动中,他组织村民办起社火、秧歌队、村剧团,让村民们练武术,演戏唱歌,把深山里的村庄搞得红火热闹,充满了新气象。民主政权建设时,村民推举他担任村长,并推选为区人代会主席。抗战初期,栗从周入党,并脱产,任平山县抗敌后援联合会主任。后连任平山县三任议长。新中国成立后在石家庄国有农场工作,“不拿公家一个苹果的精神”在农场影响深远。
父亲革命,守家的儿子栗政修通过十年的历练,已经是种田和理财的好手,所以当他提出参军时,叔叔栗再温劝他说:“政修,你想参军的要求是对的,是好的,可家里这些人谁管?你管家也是支持抗日,也是革命工作,你就当这个‘孩子王’好了。”
就这样,栗政修成了栗家顶门立户的当家人。其实栗政修早在1934年就已入党,参加过游击队的下口砸盐店斗争,领导杜家庄一带的土改工作。他当时带头把自己家两石多小麦分给贫苦农民。栗政修保持了祖辈的开明、乐善的美誉,讲“以礼待人,以诚维人”,办事公道、诚恳孝道,有长者之风。
栗政修还兼任情报员,负责传递栗再温、栗建周以及周围村庄的情报。南沟一带山多沟深,道路崎岖,但栗政修无论夜黑风高,无论雷电交加,他一天跑几十里,忍饥受冻,从来没有耽误过情报。同时,家里经常是党员的集会场,他负责站岗放哨,遇到危险用暗语信号通知大家转移。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也一样,常常晚上参加各种会议、活动,但无论多晚也要回到南沟,照料一家老小。在后来的合作化运动中,他又第一个报名入社,并当了第一任社长,后来又担任村支部书记、大队长等职务。在集体化和改革开放后的土地承包中他都做了大量工作。
栗政修当家时,家里有地四十多亩,骡子和牛各一头,有一群羊,一些山林果树。栗政修的劳作相当辛苦。但是对农活都很内行,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每年春天他都发动全家植树造林,河边植柳,坡上栽松,梁梁上是柿子、枣树、核桃,到农业合作社社时,他将万棵林果树无偿送归了集体。他直到晚年都在辛苦地劳作,种地之余还养蜂,周围村庄的人们都吃到过他筛好的蜂蜜。他卖蜜不收钱,都是赊出去,等乡亲们有了收成后拿玉米、豆子来换。对那些三里五乡的困难穷乡亲,谁有个头疼脑热的,他会盛上一碗蜂蜜送去。
家被土匪占去,他去请部队来撵走土匪;房子几次被烧,他一次次修复;他辗转千里,把弟弟栗政通的棺椁运回,让英雄魂归故里。他千方百计、节衣缩食,抽出钱来,供弟弟妹妹们上学读书,先后让七八个弟弟妹妹读了中专或是大学,入党参加了工作。栗政华回忆说,政修大哥最苦了,他的皮肤都是古铜色的,辛劳一生,对这个家可谓劳苦功高。
1992年栗政修去世,在外地工作的几十口栗家人全部回来送行,他的弟妹们说:“哥哥是栗家的好后勤,是抚育我们成长的亲人,我们虽然是同辈,却像对长辈一样热爱他、敬仰他。”周围十几个村的党支部、村委会和一些党员群众都来吊唁。栗政修的葬礼是“土洋”结合,在一处戏台上举行的,一边是按照乡俗,敲锣打鼓摆供品,戴孝帽哭丧祭奠;一边是杜家庄党支部、村委会给他举行的隆重追悼会,殓葬他的棺材上覆盖着鲜红的党旗,会场的一副挽联尤为醒目:
治家有方,子孝孙贤,高风传遍乡里,亮节昭示后人;
忠心向党,爱国为民,美德布满四方,风范永世长存。
栗家的女人们更是个个吃苦耐劳、理谅(方言)贤惠。她们颠着小脚下地干农活,回来还要碾米、做饭、做鞋子衣服,常常点着煤油灯,直到七星到西南才肯睡觉,非常辛苦。她们对孩子要求严,教育得好。栗家的孩子们个个懂事。栗政修的二儿子栗庆瑞回忆说,他小时候,每到开饭时,大锅里的箅子上有馒头有饼子,孩子们都是拿饼子吃,把馒头留给他人,个个能做到孔融让梨。每个孩子从学校回来,都抢着干家里的重活儿。
栗有才的妻子崔秀荣,19岁当家主事,思想开明,行事宽宏,有胆有识,支持、保护栗再温、栗建周干革命。栗从周的妻子崔占华,是位坚忍开明的子弟兵母亲。抗战时期,栗从周带头捐款捐物,为抗日政权筹集经费和物资,他反复做内弟的工作,姐姐崔占华也亲自去做工作,最后内弟变卖家里的十几亩地,筹钱抗日。
崔占华的四个儿子中,栗政清、栗政通为国牺牲,但家人从来没有看到她掉过泪。她都是在背过人时到村外去哭一场,不当着家人表露悲伤,但她的心里却被悲伤浸透着。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当时她最小的儿子栗政亭在部队服役(在国防科工委工作,曾参与我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以及运载火箭的研发试制)。当时,发生了“珍宝岛”事件,小喇叭里整天在广播备战备荒,气氛很是紧张。小儿子在部队很忙,已经有两三年不回家探亲了。脆弱的母亲心里疑惑起来,念叨着儿子的小名说:“黑小子肯定也牺牲了!”并且时常背着家人偷偷哭。当大儿子栗政修发现后,就给弟弟写信,让他寄回来几张照片,给母亲看看,以作证明。栗政亭很快就把身着戎装的照片寄回来了。母亲拿着片子仔细观瞧,悲凉而坚定地说:“这不是牺牲了嘛!你们还在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