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冷雨,突然将秋天摆在了我的面前。大街上昨晚还是一派夏天景象,不眠的霓红灯下,红发短裙,粉面玉臂,彰显着这城市的狐媚与夏季的躁动。今天一早,气温陡然降了许多。站在寒风中买早点,冰凉的雨水被风吹得乱窜,钻过我的雨伞,打在我的眉发上、额头上。路边,昨天那一树树丰满而深绿的法国梧桐,已明显瘦了一圈,站在风中,像一个大病初愈的老人,蓬松着头发。满地是被风吹落的硕大的树叶,或黄或绿,或黄绿相间,被雨水淋湿了,完全没有了当初在枝头上的翩翩风度,此刻乖乖地伏贴着行人道上的白色地砖,错落有致,仿佛一个个绘在地砖上的图案。一些树叶在风中飞舞,从树上掉下,在空中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最终却也不免掉到地上,成了一朵新的图案。更多的叶子还在枝头,一阵寒风夹着冰凉的雨滴打过来,那些坚定的绿叶在枝头猛然一阵晃动,几近摇落下来。毕竟,这只是第一场秋雨,一些叶子黄了落了,尽管它们曾经多么鲜绿充满生机,而另一些还在坚守,尽管它们也不免一落的命运。
看着在这秋风秋雨中上演的一幕,人生的风雨沧桑感不由袭上心头。人生一世,不也正是一场接一场的风雨坎坷吗?面对一场突如其来而又顺乎季候的寒风冷雨,我总在不断地问自己,是裹挟而去、随风飘落,在地上化成一朵美丽而幸福的图案呢,还是像那些不肯被风霜吹黄的叶子,锲而不舍挂在树梢,任风雨穿梭而过,在痛楚中砺砥心灵,与寒风共舞?在这个大街小巷遍种梧桐的城市我已经生活了七年。也许,我还将在生活的风中行走很多地方,这只是我歇脚的一个驿站而已,也许,我不再继续在风中奔波,我将在这个小城终老一生。由农村而入城市,七年来,对这个城市的了解远不如我对这城中遍布的梧桐的了解。这种在唐诗宋词中被半夜的雨水泪水浸透的乔木,一直陪伴着我的生活。在城市的水泥与钢筋丛林中穿梭而过,抬头便见它站在我的前面从容地摇拽。当我在纠缠不清的人是人非中逃遁出来时,是它在子夜的大街上聆听我愁结的心语。当我不得不面对汗水下的歉收时,是它与我一同让雨水霜雪飘落在苍茫的额头。当我有些许的成功,它也一样信守诺言,守在路口挥舞枝叶,分享我短暂的欢愉。大多时候,它见证着我朝出暮归,拖着疲惫的身影匆匆地奔走在人与事之间,寻找那安抚心灵的一席之地。它见证着我一次又一次在坚持还是放弃之间踌躇,见证着我在生活洪流中如何一日日变得面目全非。
七年来,我远离农村,已然是城市人,童年的梦想已经消解。而作为一个城市人,我却又好像永远站在城市人的对岸,始终不能放弃作为农民的情操:质朴、善良、本份、厚道。父亲的血液从我的血管渗进了我的灵魂。身在宦海,每天为人作嫁衣裳,而文人刚正不折、为民请民的追求却始终像游走在我身边不曾散去的魂魄,怂恿着我,驱逐着我,不让我忘了自己。这种不对称的角色,常让我在生活的丛林中碰得头破血流,心灵常让向左向右的召唤撕裂得皮肉绽开。在我的耳畔,经常是一个声音在说:越堕落越快乐;而另一个声音在说:天堂向上地狱向下。我总是问梧桐,梧桐在盛夏的风中枝叶荡漾,像一蹲立佛,笑而不语。
今天,秋天已经到来,我终于有了答案。我知道,绿叶终将在一场又一场的秋风秋雨中落尽最后一片。今天,坠落者美丽而幸福,而坚守者,将坚贞而悲壮。
(2004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