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慧是从记忆开始的。
当我在薄暮的昏暗中,在胜利北路车水马龙喧闹尘嚣里,再次聆听那雀群似乎几十年不曾变换过的歌唱时,我更加相信,这儿栖息的不是一群普通的鸟,它们是充满智慧的,在这个日益浮泛浅薄、不知所向的时代,它们成了这城市变迁中顽强地残存的记忆。
我喜欢在晨曦初上、朝雾还没有完全弥漫开来的时候,在夕阳西下、百鸟倦归的暮蔼里,一次次靠近这群智慧之鸟。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独自来到胜利北路的这几棵树下,不是为了凑份热闹,不是为了坐看朝来夕去名来利往的车水人流,也不是为了在世相百态尽收眼底去发现社会的什么隐秘,我常常怀着一颗纯粹的心去倾听,倾听那不多的几棵树上成群的麻雀们拍打着翅膀,在街道上空污浊的空气里暮归与晨发的交响,倾听它们在用自己的语言唱着这个城市仅存的史诗,讲着这个城市的昨天与明天。你想想,数千只瘦小的麻雀,拍打着,聒躁着,那壮观景象就象“鸟的天堂”,而这个天堂就在闹市的最深处。
时至今日,人与环境几近反目,一头是疯狂攫取,一头是温柔报复。面对人类无止境的侵犯,自然界的生灵们已是唯恐避之不及,人们往往要在深山在海底才能看到它们本来的面貌。可是我面前的这雀群不是这样,它们在闹市中择枝而栖,是因为对人类有着特殊的信任呢?还是把人类的枪管错当成了枝头?
第一次认识它们,我并没有太多的惊奇。那段日子,我刚刚离开母亲,从乡下来到城市投入一种新的生活,上下班常常匆匆路过胜利北路。那天我发现了这群麻雀。麻雀是我十分熟悉的鸟,即使在今天,它也司空见惯。想不到的是,在城市的中央,在人们的鼻子底下,依然还居住着数千只。大街上车鸣起伏,人声鼎沸,路边的几棵茂密的梧桐,密密麻麻的鸟儿叽叽喳喳,好像在一个与人类根本不相干的地方,自娱自乐,全不顾匆匆而过的人流。我常常驻足树下,听它们并不动听的歌声掩过大街上的嘈杂。初入城市的我,常常为了生计早出晚归,和我童年记忆中的麻雀一样。在村里,麻雀总是在清晨第一个把我从梦中唤起,而傍晚,总要等到孩子们全回了家,明晃晃的大月亮从树梢上升起,它们才会停下一天的喧闹,藏进了老屋的墙缝里了。如今与它们在城里重逢,而且又是那么一大群,使我油然而生他乡遇故交之感。每次经过那儿,我总是不由多看几眼,多听几声,虽然它们灰不溜秋的样子说不上俊美,歌声也称不上动听,但我还是渐渐地喜欢上它们了。我每天与它们相见,有时,上班晚了点,经过那儿时,它们早已出去觅食了。听不到它们的歌声,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怅意。
就这样,我渐渐熟悉了这有麻雀相伴的城市生活。
不久,我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在胜利北路这条大街上,虽然人行道上树木茂盛,但这群鸟儿只固定地停在几棵树上,有时,一棵树上有几百只麻雀在追逐着,跳跃着从枝叶间钻进钻出,好像在争一枝憩栖之地,而相邻的一棵树却出奇的冷清,空空如也的枝头看不见一只鸟的背影。有时我想,这或许是偶然现像吧?慢慢地我发现,这雀群栖息的总是那几棵树,有时它们会停到大街对面的那几棵树上,在那儿闹上一阵,但最多不出百步之遥。麻雀是灵性的,它们喜欢群居,但它们数千只同时栖居在这弹丸之地,密度之大令人遐思。这成了我心中的一个迷团。
后来,因房屋拆迁,我搬了家,上下班不再必经这条路了。这几年,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在旧城改造中,新楼盘一个接一个崛起,城市的面孔日益陌生,连好几辈沿用的街道名称都重新命名了。我总是担心,在这样的变迁中,雀群们将何处安身?也许它们早也逃之夭夭,另择高枝了吧?
一晃已在这个城市七年了。一个黄昏,我再次经过那块魂系梦萦的弹丸之地、雀之天堂,那似乎不曾丝毫变化的雀群让我着实惊呆了。还是那密密麻麻、叽叽喳喳的一群,还是那弹丸之地,还是那生生不息的跃动的身影。我陷入了迷雾之中。这个城市不算太大,农村就在不远的地方,那儿有鸟们蔽身挡风的密林,有足以充饥的各种食物,更重要的是,那里远离人群,安全可靠。为什么城市的容颜一年复一年地改变,而它们好像超脱在时间之外,一年复一年地栖居在闹市中不肯改变呢?难道在它们平静如水的心中,没有时间,没有人类的存在?是什么让它们固执地不肯离开这个地方呢?难道是守着一个不为人知的信念?它们在等待什么呢,还是被谁的咒语所囿?
后来,还是母亲无意之中让我得到了答案。乡下的母亲难得上城里一趟。那天,母亲经过胜利路时,给我讲起了年轻时的事。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母亲曾在这个城市工作过,那时,她守着一个粮库,直到三年困难时期才回到乡下。当时城市很小,胜利路是唯一的主干道,也不过三四百米,母亲工作的粮库就在这条街上。我于是豁然开朗起来。再问母亲,母亲说,当时粮库条件差,麻雀特别多,通风的窗户一开,成群的麻雀就飞落在谷堆上,黑压压一片。麻雀越来越多,成了祸患,后来开展了灭麻雀运动,一批一批的麻雀捕杀了,但一到晚上,粮库边的树上还是停满了麻雀。
原来,麻雀竟如此顽强,如此执著。四五十年过去了,城市已沧海桑田,连母亲也难辨这城市的旧迹。当年的谷仓没有了,麻雀赖以栖身的树砍了栽、栽了砍也不知是多少回了,而它们却将这城市深深地记住了,这儿,仍然是它们的家园是它们赖以生存、繁衍的地方。尽管环境变了,今天的任何一只麻雀都不会知道这儿是它们祖先觅食的好地方,但它们却知道,这儿是它们在夕阳中应该飞回来的地方。
(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