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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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四月

四月,就这样去了,悄悄的从我的生命中逝去,不动声色,不事张扬。面对五月隆隆的雷声,那羽翼丰满的树冠,大街上招摇而过的服饰艳丽而夸张的人流,我越发感到,四月去得那么悄然。

四月就是这样,一忽就过去了。仿佛慢悠悠的日子走到这儿忽然就加快了步子,等过去了这一段,才又重新慢下来,让人在不经意间就将她忽略而过了。

倘若有人问,在一年十二个月中,你最喜欢哪个月?也许会得出很多不同的答案,但我相信,回答四月的可能不会很多。留恋春天的人可能回答二月、三月;而热爱夏天的人可能从五六七月,回答到八月九月;钟情秋天的人可能回答九月十月;而酷爱冬天的人则可能回答十一十二月直至一月。唯独四月,常常在人们的回答中不经意地遗漏了。

倘若又有人问,四月有什么特征呢?怕是很多人可能会一时语塞,脑海里竟想不出什么四月的轮廓来。

确实是呀,四月不是一个季候十分分明的月份。她置身春与夏之间,总是那么倏然而过,让人们来不及留下什么印象。春天和夏天是两个热闹而喧嚣的季节。看看吧,阳春三月,繁花似锦,到处都是生机,到处都是希望。看着生命从无到有,看着世界从单调的灰色中走出来,逐渐着了缤纷的油彩,怎能不让人在激动中留下深深的记忆呢?而五月,则过早地有了夏天的脾性了。草木已不再满足于争一缕暖阳、吐一丝绿叶了,它已羽翼丰满,野心勃勃地要拥有整个世界,将浓烈的绿,覆盖了整个整个的山野。太阳不再是温吞吞的,着了些火药味,带一点儿刺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叫人陡生几分对炎夏的畏惧。

而四月呢,总是面目模糊,似春非春,似夏非夏。人间四月芳菲尽。如果说春天像一席盛大的宴席,那么四月则是宾客散尽后的残羹冷炙;如果说春天是广场上一场热闹的戏剧,那么四月则是曲终人散一片狼籍的空地。四月也没被夏天所接纳。葱葱郁郁的枝叶虽是在四月渐渐浓密起来的,但当人们一回头,发现它不再是三月那鹅黄时,已是五月了;阳光儿虽是在四月变得热烈起来的,但当人们第一次发现不得不打遮阳伞时,已是五月了;雨虽是在四月慢慢变得恣意潇洒起来的,但人们发现雨不再淅沥着抒情时,已是五月了。当人们发现夏天就站在门外时,五月已经踏进了门槛。

民谚有云:二四八月乱穿衣。说的太概也是二、四、八月季候不明显,以致穿衣服都不分季节了。

如果说一年十二个月构成了一篇精美的文章,春天就像一个引人入胜的开头,夏天则像是热情的高潮,秋天应是主题的深化了,冬天大概可算是文章拖得太长的一个漂亮的尾巴吧。四月呢,顶多是文章中一个不显眼的过渡段。人们读这文章时,对它只是匆匆地带过;也许有人会大段地背诵着文章中精彩的句子,但四月却很少有这样的荣耀。

“久雨不知春已去,一晴方觉夏已深”。就这样不知不觉中,日子跨过四月,从春天直接就进入了夏天。

但四月因此就是一个寂寞的季节吗?

四月不媚。她没有去凑春的热闹,引得百花争艳,竞逐风流。她甘于在平静中等待,像一个安祥的少妇,伫立窗前,面对着欢腾、热烈的世界,独守着自己内心那份别致的宁静。

一些属于宁静的花,耐过了阳春,便在这样的四月开放了。地黄、碧桃、海棠、榆叶梅、紫荆、泡桐、紫藤、丁香,开在浓密的枝叶间,鲜艳而不张扬,热烈而不失内敛,有着四月特有的性格。有绿叶相衬,春天里那些迫不急待地开在绿叶前面的桃花们,并不见得比她们好看。她们是生活中低调的君子,独选在这四月来完成自己一生最璀粲的一刻,仿佛是一个个不远千里慕名造访的来者,特为着四月而来,将本来短暂的四月装点得更加匆匆。还有那童话般神奇美妙的蒲公英,那点点金黄堆砌般的迎春花,以及堆满枝头的玉兰(白的皎洁如瓷,玉洁冰清,黄的含蓄朴实,静卧枝头,不愧为花中高人),她们让这四月平静而不寂寞,低调而不空乏。

牡丹是花中的贵族,而她与四月的那段忠贞不渝的生死之恋,更成为四月独享的骄傲。

当年,唐朝女皇武则天雪中游上苑,因嫌花少无韵,随命诗一首:“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花须连夜放,莫待晓风吹”,令百花当夜迎雪开放。那道违逆天道的诏令,居然吓坏了诸多的花神。次日,上苑园中果然百花齐放,满园春色。唯独有牡丹,矢志不移于四月,不屈从于武皇的淫威,成为那黑暗的夜中唯一没有开放的花朵。结果可想而知,长安城内的牡丹尽悉被刀戕斧伐,连根挖除,弃之洛阳城外的荒山野岭。令人敬叹的是,这不但没有成为本性屈强的牡丹的劫难,反而成就了牡丹的忠贞。从此,洛阳成为牡丹的世界。刘禹锡有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正是洛阳牡丹花开盛况的写照。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有了牡丹这样的知己,四月又何愁寂寞呢?

但四月也有自己的忧伤。

办公楼后有一片林木,冬去春来,我常常站在楼顶俯视着满院的杂树变幻着色彩,看它们怎样从光秃秃的枝条变成绿绦,又怎样从绿绦变成婆娑一树。看着那些杂然相陈的树,或深绿或浅绿,或新绿或浓绿,或墨绿或黛绿,浑然一处。看着那些樟树长出烟红的新叶缀在树的顶端,描出树冠完整的轮廓;看着那些楮树嫩黄的新叶怎样一天天盖住了去年的深色旧叶。

有一天,我猛然发现,在这生机盎然的时节,竟然也有萧萧的落叶!在那些常青的樟树楮树下,在那些浑厚的广玉兰、挺拔的青松下,陈年的旧叶悉悉索索,铺了一地,一幅残败落魄的秋天景象,一幅萧杀悲凉的秋意图画。

这四月的落叶!这四月的秋天!这四月的忧伤!

以前只知道有“十月小阳春”之说,却不知道这这草木葳蕤的四月也有悲秋!在这欣欣向荣的时节,谁会想到还有暮秋的身影?我们的诗人常常吟哦春天的多情,有谁曾把视线投到这春天里的秋天呢?我们常常看到生活中的荣华,却有谁会能看到荣华底下暗含的萧瑟?

四月,总是自己默默承受着忧伤。当簌簌而下的落叶像她大颗大颗的泪滴掉下时,四月总是转过身去,留给我们的背影,依然是满树鲜活的新绿。

英国诗人艾略特写道:“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

我不清楚,四月为什么会在诗人心中留下了如此印象。著名学者李银河是这样理解的:“诗人对于四月的感觉可能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新的生命破土发芽,以它的盲目的、生猛的生命力破坏掉所有生命力不够强劲的物种,不顾一切地生长和绽放,使人们在赞叹它们力量的同时,对逝去的一切感到黯然神伤。所以诗人说,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她自有她如此理解的理由,因为她英年早逝的爱人王小波就是在四月永远地离开了她的。可我并不认为这是最为贴切的理解。如果一定要说四月“残忍”的话,我更相信,那是因为四月无法逾越自己,夹在春夏秋冬间,挤于命运的夹缝中,永无出头之日,正所谓“大路朝青天,独我不得出”,故此而言吧?

四月,就是这样一位郁郁不得志的才子,独自忧伤地面临着残忍的世界,独对着命运。

想起《四月天空》这首诗:

雨下得正酣

春天已然逝去

四月,枝头

鲜亮的叶子还在

缀满了青涩的果实

三十岁是四月的天空

可我不知道

今夜的雨

还将持续多久

如果用人的一生来譬喻一年中的每个月份的话,与四月对应的应该是三十吧?

二十岁当然不像。二十岁太像春天了,生活才刚刚开始,整个世界是那么明亮,那么新鲜,是敞开着的,多彩如绿树繁花,莽撞如料峭春寒,生机勃勃如新绿满树,矫情如春雨疏疏。四十呢?应该像夏天,它散发着夏天成熟的果香。

而三十岁就不一样了。古人所云“三十而立”,仍是对于“人生七十古来稀”而言。对于古人这样年寿的人生来说,三十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我更认为,今天,人生已随着年寿的拉长而延伸了,四十岁,才是黄金般的年龄吧?而三十,已退于其次的位置。相对于二十,它已成熟了许多,老到了许多,稳重了许多,相对于四十,它却又稚嫩了一些,像一枚已长大却还未成熟的青果。青春的铅华正要褪尽,人生的化境尚未到来,这不正如困顿在阳春与熟夏之间的四月吗?

人生三十,眼看着青春像退潮的海岸线,渐行渐远,心需要平静下来,学会在平静中等待,等雨后,天空中挂着五月的彩虹。

(200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