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烟急火燎跑下楼梯去赶两点十五分的公交车,一场暴雨还是将我堵在家门口。
正所谓人有旦夕福祸,天有不测风云。午睡起床时还是艳阳高照,一片晴天白日,我一眼瞥见后院的葡萄架上,新嫩的叶掌在阳光下熠熠闪耀。在洗漱的一转身工夫,天色就变了。虽比不上小人们脸色的变化之快,却也是须臾之间的事。窗口挤满青翠的葡萄叶蔓,看不到天上的阴云,但却可以想象得出来:似乎有一片厚重的连绵阴云正向我的头顶缓缓移来。心情和大地一起阴沉下来。上班时间快到了,同事们怕早已站在街头的公交站台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大雨下来之前赶快出发。
但我还是慢了一拍,被一场暴雨堵在了家门口。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雨,在我们始料未及的时候横亘在生活的道路上。这是一场两点十分开始下的雨。两点八分,我听到邻居一对老人在阳台上看着天空疑惑地说:会下大雨吗?也许他们是希望下雨的。老人前几年已退休,全部时间都花在铁路旁的一块30平方米的菜地里。前两天,他们刚栽下丝瓜秧和辣椒苗,也许正要浇水呢,来一场雨,不是免却了一次浇水的劳顿吗?
风起了,扬起了尘土,地上的几个白色塑料袋在风中失魂似的一阵乱窜。前院东头那个摩的司机的小孩,约摸三四岁吧,迎着风拭着眼往家跑,一脚拖住了窜进他脚下的一个白塑料袋,便一步一步将袋子拖回了家。对面房子的几个阳台上,几个妇人不约而同出现,匆匆地关上窗户。而一个头发已斑白的女人,也顾不上头发被风吹乱,径直往院子外走去,步履反而显得为更为从容。
我不能把握雨是不是会下来,不知道自己是去还是不去。站在楼梯的檐廊下,我犹豫了片刻。就在犹豫的当儿,我听见雨滴开始拍打的声音,稀稀拉拉,却骤如急蹄,一会儿就从院子里拍打着跑到对面低矮的瓦房上去了。我不停地盘想,权衡是趁雨还未下来赶快去站台,还是先等一等,待雨停之后再去上班。车就在前面,也许根本下不了雨,多少时候乌云密布甚至闪电交加,最后不也是滴雨未下?此时出去,也许还来得赢赶上最后一班车。就像在很多时候一样,只要多努力一点,我们就能获得很多,可人们往往就是要珍惜了自己的那一点努力,而宁愿纠缠于理不清的人与事中不可自拔,却不去在失败中做最后一次尝试。
我张开双手,三二滴雨水落在手心,开出朵朵无色的小花,留给我一阵清凉。也许我不该冒雨而去,尽管小雨不足以让我却步。我该留下,就像现在这样,站在屋檐下,观云,看风,听雨,呼吸着雨的气息,把按部就班的公交车忘掉,把那些要去的地方忘掉,把自己的身份忘掉,只留下一个的自己,从容地面对这一场雨,以一个生命的名义面对它,就像一颗小草,像一粒沙子,以最原始的方式感受这一场雨。我知道这种感受对我而言已变得越来越陌生了。作为一个在城市生活的市民,我会为这一场雨而兴奋,我希望这样的雨每三天下一场,这城市,太多的尘埃和过于干燥的空气需要雨的过滤、雨的净化,太肮脏的街道需要一场大雨来清洗。但我不能,我知道自己不仅是个市民,是这个三十万人口城市的普通一员,我还是一个农民,我的父母兄弟就住在离这城市不远的郊外,他们整天的工作就是侍弄着庄稼,心里只有庄稼而很少有自己,他们不会因为天气热而希望下雨,只是庄稼最需要雨水的时候才盼望下雨。尽管已入城市生活了十年,今天,我还是不能用一个市民的好恶来评判一场雨的得失和功过,父母对雨的神色随时会在我的眼前晃荡,或喜上楣梢、或扼腕叹息,或恼怒不迭。今天,在我和我的父母兄弟之间,在城里人和乡下人之间,已经有了太多的差异甚或矛盾,这种差异与矛盾常使我这个从乡下而城市的人迷茫无助,既使是对一场雨,也如此艰难。当用城里人的眼光欣赏雨时,我想起在雨中披着蓑衣劳作的父亲,想起我少年在雨中走过的一条条细长而曲折的田埂。在一场雨送来清新空气和凉爽时,我不敢过多流露欣喜,我会想起父亲,父亲也在同一场雨下,父亲是喜是愁还是叹呢?当我在同事之间,以农事论雨时,我感觉到身边眨着一双双狐疑的眼睛,将我看得远远的。今天,这已让我渐渐学会了以不置可否来表明自己态度,而真实的自己也日益面目不清。
雨还是下起来了。几小阵羞答答地试探一番之后,雨水变得恣意起来,酣畅淋漓,倾泻而下。空气湿润了许多,窜起了一股尘土的腥味。雨声响成一片,淹没了一切躁杂。顷刻之间,院子里万涓成河,水流溢地,那幢老是在冬天最冷的时候挡住我家阳光的房子,侧壁的排水管已破裂,经四楼时横喷出一道长长的水柱,哗哗地射到侧面一幢房的三楼阳台上,发出振耳的响声,成为雨中院子里最壮观的一道风景。
我回到阳台上,隔着玻璃看雨,不用担心被雨水溅湿衣裳。雨水如此酣畅,我的心也似乎轻松了许多,那朵飘进心里的乌云已化作风中无数的小雨滴。
后院,疾风中的葡萄藤蔓早已零乱不堪,像一个吃过摇头丸过度兴奋的长发女子,疯狂地晃摆扭动着它的枝叶,和着风的节奏,雨的抚摸——
半小时之后,雨骤然而熄,像一曲嘎然而止的乐章。葡萄零乱的头发还在滴着雨水,地上的碎叶和破塑料袋被雨水冲到一块砖头边。嘀嘀答答的雨声,与远处的车声、人声、开窗的呼拉声和在一起,似乎更加清脆了。
我忽然感觉屋内有点闷热,一看时间,三点十分。我开了门,径直向公交车站台走去。
(2005、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