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将厚实的防盗门关在身后,将一个家安放在门内。我要去作协开会了。
在往日的星期六上午,我无一例外地呆在家里,像时钟上的指针那么准确。这没什么奇怪,我的生活早已合上了时针准确的节拍。妻子洗衣,儿子做作业,我拖地,这是差不多每个周六上午在那扇防盗门里必然出现的生活图景。
但我今天要去开会,去作协开会。我得暂时从既定的节奏中弹出来,蹦出轨道,对生活的图景稍作修改。我口袋里揣着一张作协的通知书。周六、九点、地税局四楼、创作研讨会,这几个关键词金属一般在口袋里铃铛作响。那天接到通知,兴奋让我双手发抖,这张薄纸差些变成泥鳅从指间滑落。我赶紧捉住它,叠好,放进早已掉漆的黑色钱夹中,正好填充了给钞票预留的位置——大多数时候,我的钱夹都对钞票虚位以待。
地税局在铁路以北。我放弃了打的、乘坐公交车诸种快捷方式,选择了步行——这种最原始的方法将自己送往目的地。我得穿过大街和铁路天桥,步行二十分钟方能到达。
一把伞遮住了腊月大街上的冷雨,双脚却不得不在泥水中寻找那些勉强可以下脚的陆岸。裤兜里的关键词紧拥在一起,像炉火里红热的煤块散发着热量,驱赶着空气中悄悄来袭的寒冷。
一个开张不久的超市门口,已聚积了不少人,早起的老太太老大爷占了大半,围在一张《今日特价》公示榜前仔细阅读。他们专注于自己的寻找,我从他们身边擦过,他们也不会知道我是一个怀揣炉火穿越市井而去的人。
八点四十五分,电话那头,秋平兄已先行一步到了天桥,正一步步接近目标。他是先行者。我想象他迈着轻盈的步履赶路,用他温和、内敛、谦逊的目光抚摩车站一带那些低矮的灰房子。他身后是匆匆而过的人流,谁也不知道这个瘦弱人是一个作家。然而,知道了又怎样呢?作家现在正向北走向郊区,人们却喜欢从郊区挤往城中心的商业区,他们的方向竟如此不同。
我在呼啸而过的车流中间走走停停,踉跄着穿过十字街头。在急刹车的撕裂声中,危险和死亡近在咫尺。我听到死亡的幽灵被捉拿归案,投入地牢禁闭起来。路边的巨幅广告,美女、鲜花,充满诱惑。好在此时我心里有几个铃铛作响的东西压阵,才不至于那么跟风而去。
火车站前有一宽一窄一左一右两条路。我知道,窄路通向天桥,过桥后会豁然开朗;而宽路却会越走越窄,通往另一个狭窄的地方。我忽然想起圣经里的一句话:你们要进窄门。写作之途难道必定是条窄路?
高耸的天桥上,有风在耳边呼啸,底下是隆隆而过的火车。没有人不喜欢高处的风景。房屋矮下去了,梧桐矮下去了,远处的森林公园、电视塔、出类拔萃的高楼都揽入了视野。可时间已经不早,我无暇逗留,匆匆离去。
走过站北的城乡结合地带,已是八点五十五分了。前面不远处就是地税局办公楼,路边的围墙上用红色黑体字写着一行巨大而醒目的标语:“严惩贪污腐败,打击偷税漏税”。我想,现在在它的四楼,一定开着暖和的空调,深褐色的仿红木桌上摆放着热腾腾的茶水,旁边堆放着金黄的桔子,海波、军华、立文他们正呵着白气谈论古今文章事。
回头处,我那有着厚重防盗门的家沉入在街区苍茫的灰雾中,屋里那个每周六上午拖地教小孩的我正在忙碌,此刻的自己却更像是在俗物中金蝉脱壳的一颗心灵或者一个影子。
(2007-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