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抹晚霞淡成浅灰时,东面地平线上升起一轮黯红的圆月。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昼夜时序。当月亮慢慢地升上来,净朗的清辉照耀天地时,一束月光同时透过枝叶,照着了我左边伸长的触角。我这才真切地感到:新的一天到来了。
我不知道那所谓人类为什么喜欢在白天走来走去而晚上安安静静。他们喜欢强烈的阳光甚于自己,也许他们天性中有一种狂热,什么都喜欢极致。强烈的阳光一直刺激着他们的感官,而长期的阳光刺激已经使他们的感官麻木不仁;要么就是浮躁不安,教会着人类相互之间的恐怖与杀戮;过度热烈的阳光留给人类的是仇恨、敌视、斗争和搏杀,人类的一切自以为是的蠢事,几乎都在阳光下所干的,他们不知道自己的狂妄将会得到同样强烈的报应。而月亮不同,它温柔娴淑,温文尔雅,它总是以商量的口气与万物相处。环境造物,大凡昼伏夜行的物种均以温和见长,无论它本身多么强大,但它不会忘记自己是弱者,它不会背叛自己,总是安静地守着自己,守着夜色。
夜幕已经降临,我得在月亮升到树顶之前,从树枝杈间下来,到马路中间的那块污渍中间。整个白天,这块污渍都在发出诱人的香味,让我一直在盼望黑夜的到来。白天是危险的。我不能出来得太早,否则,一碰上凶残的人类,我就会立即完蛋。在嗜血成性的人类面前,我一只小小的蜗牛根本算不上什么,杀死我一万次,对他们而言也微不足道。前几天,我的一个同伴受到了人的急躁性格的怂恿,不等太阳落山,就从树皮下钻出去,结果被一个小男孩抓住。小男孩先是将他关在一个透明的瓶子里,让他爬来爬去。等到他弄够了玩腻了,又将他从瓶子里倒出来,最后一把将他在指间活活捏死。那刻,我听到了同伴惨烈的呼叫,我相信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听到呼救的。但我又有什么办法呢?人类听不到!上帝让他们生着两只硕大的耳朵,本想要他们多听听人间的疾苦,但他们的听觉和其他所有感官一样,在浮泛的尘世中,早对呼救之类的声音失去了感觉。人类已经成为这世界上最为强大的一个物种,可无疑也是最为残忍的。强大与残忍相结合,使世界变得如此恐怖,处处是险境。最可恨的是人类自己却至今不知道自己的凶残天性,沉醉在“万物之灵”、“万物主宰”的荣耀里。今天,既使一个儿童,在为期并不算长的人生中,就已经掌握了人类最为残忍的灭生的手段,照样不肯放过我同伴的一条小小的生命,尽管它并不足以对他构成任何可能的威胁。
在月亮还没出来之前,我是决不肯出来的。
月亮终于出来了。我从树杈间一步一步下来,以最快的速度向路中间的污渍爬去,那污渍就是我们的食物。白天,一双双各式各样的脚从那儿踩过,步履匆匆。我永远也搞不懂他们这样整天烟急火燎是在干什么,有好几双经常走过的鞋,我已经非常熟悉了。他们总是如此急促,也许已走了很长的路吧!可为什么总是到不了目的地呢?既是去目的地,为何又整天在这儿往复呢?我总以为自己才会围着一堆可怜的食物盘桓,从这看来,也许人类也不过如此吧?
那滩污渍就在眼前。那天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那天晚上,月儿被乌云严严地遮蔽了,星光也没有,街道边的花圃里,虫儿们各自忙着自己的事业,沉醉在自己的欢乐里,默默地歌颂着自己的幸福。这时,几个人闯进来,口里发出粗鲁的声音,即刻打破了街心的宁静,振得枝叶颤动。我看到一只美丽的甲壳虫振着翅膀在空中划了几个圈就飞走了,听到虫儿扑扑回巢的声音。我预感到不好的兆头,立即缩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人的声音越来越响,声嘶力竭,发出那种只有人才有的叫喊。突然,一股新鲜的人的血液的味道弥漫开来。马路中间流淌着一滩红色的污渍。红色马上变成褐色,最后完全变成黑色。人为什么要自我戕害?是什么仇恨如此深重,值得去剥夺一个同类的生命?而仅仅是仇恨吗?如果仅仅是仇恨,当剥夺了仇恨者的生命时,没有对象的仇恨还会有吗?这种没有对象的仇恨又有什么意义呢?或许这是我永远也不会懂的问题,作为一只爬行着的蜗牛,永远也不会懂!
月亮已经升到了树顶。我到达了那一团污渍,对着它一顿饕餮,然后赶快往回走。一辆夜行的汽车,先是将一道白色的强光直射过来,在一阵眩晕中,我几乎失去视觉,继而是呼啸般从我的身边压过。我听到一声声惨烈绝望的号叫,大半同伴顿时化成了肉酱,尸骨残留一片狼籍,衬着人类的旧血渍。同伴的那身坚硬的外壳也没能使自己幸免于难。在人类强大的机器面前,我们实在是卑微如尘。
快回到树下时,我又差点被一个行人踩一脚。那是一对热恋的情人,长久地依偎在树的影子下,拥抱着。这又一次让我确信,喜欢太阳的人类是干不出好事的,像爱情一样美好的事情都只能在月亮下才能自由地蔓延。
月亮渐渐西斜,我重新回到树杈之间的缝隙中,等待新的一天在太阳升起又落下后到来。
在我快要入睡的时候,我听到一个妇人在马路中间兴奋地大叫:快来看呀,这里死了好多蜗牛!随即,一片无序的嘈杂将人淹没。
人们听不到我的哭声,皎洁的月亮已经西沉。
(2005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