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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西就越是心灵靠近天堂的地方,便越远离尘世纷扰。在我们生息的最东部那个面临大海的特大城市,自它存在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切功名利禄的逐猎场。灯红酒绿的夜生活,转眼白云苍狗的沧桑,使它成为我们生活中的一个极端,一个世俗尘世生活的极端,几乎所有人世间的丑恶都可以在这里找到,所有感官的享受都在这里达到极至。它,已成为一个形而下的象征,一个肉身的乐园。寻找灵魂的快乐与抚慰,我们只有向西,向西。灵魂的高度与山峰的高度一同上升。越过古老的中原,越过三秦大地,我们的灵魂经历着自商周以降的历史的洗礼,经历了自文化轴心时代以来的演化,也经历着一次灵魂的追溯。当我们越过雪山,在湛蓝的辽阔天空下,在静穆的喇嘛庙前,在风中听经幡猎猎作响时,难道不觉得灵魂与天堂已近在咫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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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以为过去的事情会越来越模糊,而正在发生的事最清晰。其实,在很多情况下恰恰相反。那些久远的往事在心中往往作为一件完整的事浮现出来,它的背景,它的点滴,好像被一束亮光照亮一般,清晰如现。而当下发生的事却相反,你只知道它的局部,它的片断,它的一人一物,而对整个事件的背景、向度,我们的认识是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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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的境界及其它。今天上午收到喻军华送来的《中国散文精品集》(2005年卷),内有他一文《像树一样活着》。读着,忽然觉得,散文应有不同的境界。如前段时间自己习作的若干短小文章,大多像一个过于匆匆地赶往目的地的过客,一开始就心无旁鹜,只有目的,只有终点,而一路的风景却根本没有进入自己的视线。这样,文章总是干巴巴的,少了些灵气与温润。而境界高的散文,如他的《像》一文,却并不是那么急匆匆,它从容地,一边行走一边思考,一边思考一边欣赏着人生路上的多彩生活,使文章生机盎然。
其实,这种境界之高下,又何止于作文?做人、做事又何尝不是这样?
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急功近利。凡是没有目的,随性所至的事,好像都不足为提,不足为观,凡是无人生目的的事,都不愿去做,懒得去理。这样长此以往,使我们的生活变得功利、生硬,缺少生机。而另有一种境界,它走到哪里,声音都会带到哪里,生活也就到了哪里,他虽不至于完全是无头苍蝇乱蹿,但他却不是处处围着某个狭隘的目的旋转。他一路走下去,一路的风景,移步换景,景随心生,因而生活旌旗飘飘,意趣横生。
旅游亦如此。心里老是想着目的地的壮丽风景,老是把当下的风景当作铺垫,等到了目的地,你一定会大失所望。其实,风景就在你踏上旅途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人生贵在过程。放弃过程,人生只有两件事,出生与死亡。放弃过程,作文只有标题和一个中心思想,散文就取消了,因为散文就是展示过程之美的文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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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醒地知道自己或某事物走向灭亡与没落,你却无法阻止无法改变它,这就是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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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境况,往往像一场雪,来的时候热热闹闹,沸沸扬扬,最后却在污秽不堪中悄悄地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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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德拉的《慢》,糅合了现实与历史,既有小说叙事的舒缓、急疾的节奏变化,又有随笔笔法的深刻与丰富;既引用、对照了另一部作品,又创造了新的人物形象。与其说是小说,不如说是随笔,像他的很多作品一样,完全可以当随笔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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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的欢愉短暂而强烈,理性的欢愉持久而缓慢,创造的欢愉深刻而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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梭罗让生活返回到了本身,还生活以真面目。人的生活在梭罗这里剥离到了最简洁的程度,舍弃了不必要的东西,却留下了精神方面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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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顺生论》。张中行《顺生论》,乃哲人论世、世事练达之人论世,看得穿,说得透。可惜,却缺少自己的文化立场,不过是他人思想的跑马场与一般知识的堆砌。水至清则无鱼,耋耄之年的张中行,是否对人生太过彻悟以至无语?张自云:“忠于写作,不宜写者不写,写则以真面目对人。”这是他写作的信条。我则以为,他前半句是真,后半句未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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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孙犁散文选》。孙犁散文,我所读到的其解放前的作品,大多读之无味。自60年代始有一定思想深度。自《黄鹂》之后大多可读。用笔洗练,渐见功力,才显其真特色。不知其小说何以更早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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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读鲁迅。在我读过的作品中,至今没有任何一人的作品能像鲁迅那样给我以深刻而持久的满足。那种痛快淋漓,那么深入心灵。他的忧愤,他的孤独,他的疾俗,他的敢于担当,直面社会直面人生之痛与丑,实在让人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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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一个思考者、一个对人之普遍的生存状况有着清醒认识的人来说,活着并不是一件顺其自然的事,而是一件需要顽强的意志才能完成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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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作品的消极意义在于,它告诉人们以绝望,让你认识生命本身的困境,并且又学会不去与困境妥协,它让你孤独而绝望。这样的作品对于那些过于骄傲自大、不可一世却又不知生命意义的人来说,不愧为一支清醒剂。可对于一个悲观主义者来说,只会加重他的厌世主义情绪以致于无可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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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的时候,鲁迅的作品像是撒在人生伤口上的盐,让人陡增数倍的痛苦,可它却有消毒的功能。当一个人的伤口本已痛苦难耐之时,在伤口上撒盐又算得了什么呢?它催悲观者绝望,但它却是必需的。我有时甚至觉得,没有鲁迅带来的绝望的痛苦之水,不足以解人生痛苦之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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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着一些不痒不痛的文字,我才发现自己已彻底离不开鲁迅了。尽管我有时认为鲁迅输入给我的并非都是积极的影响。没有鲁迅,人生必定变得昏庸,有了鲁迅,虽有痛苦却清醒。这是任何与他同时代的作家所提供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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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之思考常将人引入哲学。但一旦进入哲学,其枯燥艰涩又让人回到文学。文学滋润而丰富,哲学艰涩而深刻。我常常在二者之间来回游走,是互相驱赶也是互相吸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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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欧阳修《杂记三首》。欧阳公竟以为蚯蚓有声。我少时玩耍过蚯蚓,从未听说过蚯蚓有声。从生物学来说,也不会有声的。又有,修不知铜制成鼓才有声,竟以为声音由来不可捉摸与辩解。当时的大才子,在今天的科学面前,尚不如小学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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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的小说是风俗画。人物是风俗意义上的人物,情节是风俗意义上的情节。在展示一方风俗的独特以及对逝去的乡村生活场景的描摹上,他达到的深度与广度是令人叹服的。这些生活是“世界化”之前的状态,即使也写了这个独特世界在战争以及各种外来力量冲击下的破裂,它也是对这个独特世界的赞美。作者的视点沉浸在这个世界之中,他从这个世界看到了民众的最具体的生活与变故。他所津津乐道的是这个世界的风俗。
他笔下的人物因此是浮在行动上的,没有心理的、平面的人物。但正是这样才有中国“中世纪”的人物性格的特点。没有激烈的“我是谁”、“是生还是死”之类的矛盾与困惑。他们的困惑都是非常具体的,是典型的“实用理性”下的人物。人物的心里是简单的、明朗的、清澈见底的,因而也显得唯美,甚至其甜甜的风俗常让人陶醉。
风俗中的人物都是现象的、行动的,而不是存在的。他的人物没有达到“存在”意义上的高度。他在1987年出版的自选集自序中写道:“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正是一语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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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者们的形式感确实是诱人的,它所表现出的创造的欢愉深深地吸引着写作者,让写作者在写作途中看到一处处灿烂的风景,使人留恋而不知返。
然而,这塞妊的歌声也是个陷阱,初学者如果沉迷于形式,忽略对事物的表现力,道路是危险的。正确的应该是,现实主义的练笔在先,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创作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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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经验大于历史的经验。散文写作如果没有个人主义的哲学基础,难以有大突破。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