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在喧嚣中听见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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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自由呼吸

农谚云:懵懵懂懂,清明下种。清明前后,是最忙的播种季节。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谁都在想在这时多种些什么,为一年的收获,一年的希望。即使再懒的人,也舍不得在播种的季节磨洋工。农家人将上年留下的种子大包小包翻出来了,该浸泡的浸泡,该深播的深播。沉静了一冬的田岗上渐渐有了农人们的笑声;孤独了一冬的田垄上渐渐有了农人们的身影。就这样,农民忙碌的一年开始了。

这时节,往往是霪雨霏霏,淅沥缠绵的天气。一连十天半月的霾雨,让干涸的土地浸透了,让风雪中干柴一般的枝条浸胀了。泡烂的泥路,一脚一陷,让出行的人们倍感行路之艰难。水库的水位缓缓上涨,父亲三天两头踏着泥泞到堤坝上去看水位。水满时,父亲就会打开泄洪渠。这样的天气,常教人想起那首千古绝唱,想起那个清明时节断魂问酒的行人。他一定不是个像树一样生长在土地上的农民。或许他是个士大夫,没有体悟到春雨中的生机,土地下的希望,泥泞中的企盼。他也许胸怀天下,为社稷兴衰而忧思断魂?只有农人,面对清明的纷纷细雨,心里才会升腾起雨雾般美妙的希望。

有时,恰巧也会碰上三五天的好天气,惠风和畅,丽日朗朗,城里人扶老携幼扫墓祭祖来了。远离家乡的游子回到逝去的先辈面前,他们能做的除了堆几个草蒲,添几箕黄土,筛几杯黄酒之外,更多的是追思亲人,缅怀先辈。一时间,短促的鞭炮声噼噼叭叭、此起彼伏,使悠静的山谷平添了几份热闹。这时,城里人和乡下人已没有差别,因为他们今天共同面对的是祖先、生命、灵魂——在它们面前,人是永远没有差别的。

清明也是种花生的好时节。祭祖扫墓完后,父亲在垄上捏着一把半干不湿的土,试了试干湿,说,种花生吧!

花生就种在小山坡上。一阵犁耙过后,黄牛放到水库边的草坪上去了,草坪已经泛着浅浅的嫩黄。该是人上场的时候了。打窝、下种、施肥、覆土、修垄,都是必不可少的人工活。休息了一冬的腰弯酸了,锈迹斑驳的锄头磨亮了。修垄的时候,上臂酸痛起来,我直起身子停下甩甩膀子——四周是正在灌浆的油菜,大片大片金黄眩目的油菜花已经凋谢,只剩一片亮亮的深绿色。山坡上,油菜与裸土绿褐相间,好像画中的几枝粗线条,顺着山坡缓缓延伸远去。几棵抽芯的白菜从菜地中高高擎起,像一支支金黄色的火把,在阳光下熠熠灿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混合着嫩草、新叶的香味。一只小巧的不知名的鸟冲向高而蓝的天空,停在云端,唱着一支细细碎碎的歌。歌声似乎从天上飘来,似乎从遥远的童年传来。它的熟悉的歌声贯穿了我全部的童年。

满头银发的母亲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我,说:累了就休息一下吧!母亲的语气还是十几年前我未离开土地时那样的关切,尽管我早已为人父。在母亲心中,我永远只是儿子。父亲还在沉默地打着种窝,他与母亲不同,再多的关爱只会藏在心里,做在手上,却不会轻易说在嘴上。

最乐的要数儿子。五岁的儿子与我不同了,生长在水泥丛林中的孩子,对任何一寸土都是如此好奇。他乐此不疲地用他稚嫩的小手、小脚扬起尘土,跳着笑着,做着只有他自己才能享受到快乐的事情。尘土弄脏了衣服,一向严格要求的妻子一改往日的脾性,既不责怪,也不制止。是呀,谁忍心呢?

头上明亮的太阳,居高临下,一直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照耀在我们的周身,金黄、透亮。脚下是舒松的红土,它包容着先辈们的灵魂,寄托着父母的希望,承载着我的童年。它让妻子变得宽容,让儿子变得快乐!我不知道长眠地下的祖先、刚刚躺进泥土中的种子,还有那些长年不与泥土打交道的城里人,此刻是否和我一样,感受着了这少见的透明的阳光、干净的空气,并自由地呼吸。

(200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