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里长亭
入夜,那小厮赶忙着与寅洗浴,说是宁王交代,唐先生当初是招贤进城,不能邋遢回归,总得装扮妥善,带着人样出城。寅这回倒不拒抗,任由摆布。
我放心不下,连忙召集众虫,去王府打探,直到亥时,才有虫来报。果然,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那宁王回府,便与那李若虚商量,说唐寅虽疯,也保不了病愈,若回去之后,再言王府之事,恐怕祸害。如今放逐,便要在城外十里长亭,着李若虚备得毒酒,骗其喝下,日后暴毙,也可脱离干系。我想起昔日御史王哲,也是在王府饮酒,不日暴毙,如今此殛,竟落于寅的头上。这该如何是好?
现在房中已收拾妥当,我竟找不着可书之料,只好在寅面前拼命跳跃,寅只当我替他脱身高兴,连忙打揖做谢,复又睡去。
无奈中,我又召来众虫。我料寅回姑苏,必从东门而出,便问东城外十里长亭,可有认得。当中走出一虫,道:“神仙祖宗,我认得。”
我定睛一看,却是那日蝶斑。原来蝶斑自与我分别,一直寻我,听闻我传话打听王府之事,乃随同类赶至,见我完好,更是信我神通。
我问道:“你是如何认得?”
那蝶斑道:“昔日跟随那弗朗机进城前,曾在长亭歇息,因此有些印象。”
我心中大喜,乃道:“你这就陪我前往。”回头看看寅睡得正香,又招呼一与我同族者,乃道:“我走以后,你替我居那食盒之中,无论如何,不得离开。”
那长亭距城市十里,端的比王府更远。我与蝶斑一路星程,待望见山坳之中那斗檐红柱,已是晨曦。
不想近前,两匹枣红马在亭下甩尾食草,亭中两人,正是李若虚和一童子,那李若虚神情漠然,一直望向出城处,而那童子手中托盘上却是一壶毒鸩。
我领着蝶斑悄悄爬至亭内穹顶,并吩咐道:“一会儿有事,务必听我吩咐。”
大约一个时辰过后,一辆马车自西边摇曳而至。李若虚忙赶下坡去,在道边拦住。
“唐先生莫忙,李若虚在此为先生送别!”李若虚作揖道。
寅先抱着食盒,自车内打开楹帘,先是一惊,复又傻笑道:“谁人敢抢我宝贝?”
“先生莫再演戏了,这儿离城十里,没有外人,若虚知道先生装疯,没有点破而已。”
寅惶顾四周,果然只有一童子,才道:“羞煞伯虎也,当日得罪,请李大人担待,更谢李大人成全。”
“不必谢我,先生与我志不相同,却也同事一场,故今日在此亭备得薄酒一杯,为先生践行。”
“李大人盛情,伯虎不敢不从。”
我看那李若虚一脸虚情,甚是恶心。
二人进得亭中,寅仍抱住食盒,在石桌边坐下。李若虚道:“唐先生还把这虫蠊当宝?”
寅笑道:“李大人不知,这虫蠊于我还真是宝物,三番五次犯险,都是这虫蠊在阴差阳错间救了我。”
李若虚摇头笑道:“唐先生又出疯语了。”乃招呼童子端酒,并亲自斟上。我看得分明,那酒壶把柄之间露一暗钮,但倒至寅面前,便暗自使力。
李若虚端起酒杯,对寅敬道:“且借摩诘先生所诗: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先干为敬!”言罢起杯饮尽。
寅也双手举杯,正要痛饮。说时迟,那时快,我迅速示意蝶斑,朝那杯中飞去。那蝶斑倒也听话,未有迟疑,倏地飞落,寅不曾提防,惊得将酒杯洒落。
二人俱低头看地,却见杯中爬出只蟑螂,分外讶异。许是毒性太重,那斑蝶未爬几步,就不再动弹。寅怔在一旁,似有所惊,李若虚起脚将斑蝶踢落一旁,却抬起头来,看亭顶有无异样。我早已匿于梁间,并未让他瞧见。
“这野外之地,怎有得家虫,也是奇了。先生莫慌,待我替先生重新荡涤,再饮无妨。”李若虚拾起洒落的酒杯拿酒水洗冲,又再次斟满。
寅似乎看出端倪,开始犹豫。若虚笑劝道:“先生装疯时,粪便都吞得,怎么现在还嫌弃这杯中脏污?”
寅无奈,只好又端起酒杯。我哪里肯让,也一个俯冲,掉落杯中。拿酒果然毒性,未等我翻腾,便感觉血液凝固,呼吸不能,瞬即魂魄飞散,已离桌三尺。
寅趁势又将酒杯泼洒,笑侃道:“莫不是这酒太好,这虫蠊也抢着分羹?”
若虚也甚是奇怪,接过寅手中之杯,自语道:“莫非这杯子引虫?”又道:“唐先生如若不嫌弃,就用我这杯,再饮如何?”
寅不好推却,只好看那若虚再斟。我情急之下赶忙冲进那斑蝶体内,而体内毒性又努力将我挤出,我凝神聚气,试动双翼,居然飞起,趁寅举杯之时,再次跌入杯中。寅这回真是大惊失色,远远的将酒杯丢开,满头细汗。
若虚估摸想起寅刚才所言,也露惶恐之色,瞬即又镇定起来道:“先生不会以为我酒中下毒吧,这酒我也喝过。”
寅拭去额头汗水,摆手道:“不敢不敢,只是今日之事蹊跷,恕伯虎迷信,断不敢再饮了。”
李若虚不知怎么相劝,只好作罢道:“既然天意如此,我与先生就此别过,他日想起,莫怪若虚礼失。”
寅也拜道:“哪里哪里,李大人能屈驾为伯虎送行,伯虎心中感激的很,在此谢过。”
那李若虚唤那童子策马而去,寅复捡起地上的蝶斑细看。我的魂魄早就飞离,那蝶斑自然没了气息。寅抹过一头冷汗,自语道:“好险,这酒定然有毒,不然这虫豸怎会瞬即断命?”又赶快打开食盒,朝里面虫蠊道:“多谢虫王相救!”
那虫蠊已不是我,当然不晓沟通。寅抱着食盒赶快上车,我暂时找不到替身,也只好魂魄相随。却不料前方灌木间突然闪出个红衣女子,却是娄妃贴身侍女红莲。
那红莲手捧一包裹,见寅下车,连忙跪拜道:“唐先生慢走,我家娘娘托我在此等候先生。”
寅连忙扶起红莲,感动道:“伯虎何德,还让娘娘牵挂?”
红莲道:“我家娘娘不便前来,着我在此等候先生。娘娘知道先生苦衷,着我带来些随身衣物与先生相赠。我见那李若虚大人在得亭内,便隐匿于此。”
寅在作揖时,已难抑泪水:“替我谢娘娘知遇之恩,伯虎此生难报,还请娘娘保重凤体。”
辞别红莲,前面现出岔道,寅吩咐车夫道:“请往东边而行。”
车夫诧异道:“先生不是往鄱阳吗?”
“不去鄱阳,我要往九江去。”
我知道寅是惧怕宁王派人追赶,遂改了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