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您去休息吧,时候不早了。”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梨容开了腔,带着浓重的鼻音。
谢大人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也歇了吧,明天还要去归真寺呢。”
梨容默默地点点头。
谢大人又说:“这件事,还没有颁旨,是严格保密的,知道的人没几个,所以,你要当作什么都不知道,也千万不可以表露出来。爹也是怕你误会是皇上准备赐婚,要是满心欢喜却等来这样一个消息,到时候天上地下,爹担心你承受不了。还不如早告诉你,也好过空欢喜。”
他微垂着头,梨容惊觉,父亲头上的白发是愈来愈多了,在烛光的映照下更加刺眼,父亲,仿佛一下子老了许多。
谢大人的声音沉重起来:“还有,千万不要让你娘知道,你娘她,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梨容幽幽地长叹一声:“知道了,爹爹。”
谢大人想了想,复叮嘱道:“既然皇上、皇后有这样的用心,定会派礼仪师去寺里教你宫中的规矩,你要摆正心态,认真学习才行。还有,我弄了些关于蒙古方面的书籍,有蒙文和民俗,你也带了去,抽空好好学学。”
恩,梨容应到。
谢大人还想再说些什么,一肚子的话,临到末了,一句都说不出来,他心情沉重地,踏出了梨容的房间。
梨容注视着父亲远去,夜色中,他的背影有些佝偻,似乎不堪重负。她的眼泪,止不住一下子又冒了出来,慌忙,以手掩面,用衣袖拭去,再缓缓地关上门。
谢大人走过拐角,忽然脚一软,人,就摊倒下来,他伸手去撑地,却没有半点力气,无力地仰身望后一靠,是冰冷的墙,他再也抑制不止,低声而压抑地哭泣起来。
老天啊,我谢端定自问没做过什么昧良心的事,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我问心无愧,为什么,就偏偏要是我的梨容呢?!
书案上,昏黄的烛光,梨容趴在桌上,无声地抽动着双肩。
和亲——
去蒙古和亲——
远远地离开这熟悉的一切,离开家,离开爹爹,离开娘亲,离开他。
离开他啊——
如果注定我是要去和亲的命运,那么,苍天呐,你为什么要安排我认识他?如果我在深闺中未曾邂逅他,或许,今日就不会这样痛苦。要舍弃亲情,也要舍弃爱情。
梨容的思绪泛泛地漫开,假设,假设我从来都不认识朗昆,从来都没有见过他,那我是如何过的日子呢?
我曾经设想过自己的将来,无非也就是跟所有的女人一样嫁人生子,平凡简单的一生,运气好,还可以夫妻恩爱,如若不然,也不过就是混混沌沌地过。
若愚进门的时候,我知道爹爹的意思,是想把我许配了他,如果这一切都不发生,等明年春闱过后,他若能高中,一切都会顺理成章地发生,若不能高中,不管母亲反对与否,爹爹都是要提出来的,我或许还是要成为他的妻。唉,若愚也不是不好,反正自己的亲事,是爹娘说了算。尽管他还是对我成见很深,但嫁了嫁了,也只能顺着他,让着他,毕竟,陈家于谢家有恩,我也不能由着性子忤逆爹爹的意思。
她幽幽地叹了口长气。
也许应该认命,却为何还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她已经努力了,关心他,对他好,却始终无法去爱上他,爱上这个父亲心中既定的女婿。他对她的误会,他对她的成见,他对她的敌意,始终是如此之深,她不想去申辩,没有办法改变,也无力试图去化解和挽救。对于这样的一个“未来丈夫”,她是深怀忧虑的,那不可预知的未来,等待她的,很有可能谈不上幸福。
对于若愚,她从来都没有敌意,比起做为定亲的对象,她更愿意,把他当成一个亲人,一个哥哥,一个客人,即便是,他一到谢家,就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她也从不计较。她知道娘有些瞧不起若愚,因为害怕父亲开口要她下嫁而千方百计地排挤若愚,她并不认同娘的做法。毕竟,除了家世不同,人人都应该是生而平等的,若愚来投靠谢家,也是情势所逼,为何不可与人为善?连不相识的人遇到困难都要伸手援助,何况是有恩与谢家的若愚?!她能够看到他的优点,客观地评价他,并且愿意对他好,可以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给他,但,只除了一样,除了自己,除了自己的一生,她不想,给他——
谁也不知道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她既不想嫁给自己怎么努力也爱不上的若愚,也不想抗拒亲事,伤父亲的心。她多想对父亲说,报恩有很多种方式,难道非要我嫁给若愚吗?!多少次,话到嘴边,在舌头上打转,却始终没有说出来。忘恩负义最为父亲所不齿,她说出来,也许会被父亲呵斥,却不会改变结果,也许,父亲会改变主意,却因此无法卸下他自己心头的负愧,与其让父亲遗憾终生,她宁愿,委屈自己。是的,只要父亲能够开心,自己的幸福,也不是那么重要的——
可是,她还残存着一线希望,希望娘能劝说父亲改变心意,不用她嫁给若愚。但希望,是如此渺茫,爹爹决定了的事情,娘又怎么能说得上话?也许,事关自己的终身,一贯退缩的娘会固执地坚持,那,家庭的争端无可避免,这一切,都是因为了她,面对父母的争吵,她又该如何是好?
多少个无眠的夜里,她在冥冥之中,祈求上苍,渴望着,能出现奇迹:让若愚高中,高中之后定亲之前,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机会,或许,皇上还会亲自点名赐婚,赐一个公主!赐一个郡主!如若不然,赐一个重臣之女!是谁都可以,只要不是自己!只要比自己好!只要若愚能够接受!
那该有多好啊,若愚如愿了,爹爹高兴了,娘也放心了,自己也解脱了——
想法是这样美妙,现实,却是这样的残酷。不管内心多么痛苦、矛盾和挣扎,跟爹,她开不了口,跟娘,她也开不了口,始终,都只能是沉默。她只有认命,只有等待,嫁也好,不嫁也好,嫁给谁,都交给上天,由它来决定吧。命运象一只无形的手,到那一天,只要是注定的,都会按部就班,恐惧是没有用的,躲避是没有用的,抗拒也是没有用的。
春闱结束,大限到来,命运之神就会宣告这一切将以什么方式来结束。
这就是梨容的选择,在遇见朗昆之前的选择。
可是,她偏偏,就要在梨花怒放的地方遇见朗昆。
她和他的身份,天壤之别,他们的命运,也没有交汇的可能。她在深闺中待嫁,对象绝对不可能会是他;他在皇宫中成长,跟她也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他们,就是要在梨花怒放的地方相遇。
梨花开了——
多少年来,在梨园的听香楼里,每到春天,她都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是跟梦外一样的梨花繁茂,她的耳边,总是会飘过来那些玩伴银铃般的笑声,她们唤她:“来吧,出来一起玩吧——”
她着急地拨开簇拥着自己的梨花,想要出到外面去,可是拨开一簇,面前还有一簇,再拨开一簇,又出现一簇,没完没了,仿佛永远也走不出去。耳听着玩伴们的笑声远去,她有些急了,手忙脚乱一阵瞎闯,梨花,依旧静默着阻挡着她的去路。
“等等我啊——”她叫起来。
回答她的只有沉寂。
“别丢下我一个人!”她喊道。
“你不是一个人,”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还有我呢。”
“你是谁?”她到处张望,看不到一个人。
他没有现身,也没有回答她的话,只轻轻地说了一句:“梨花开了——”
“喂!”她叫,明明听见声音就在脑后,回头去看,却没有人影。
“梨花开了——”他又说。
这次声音就响起在耳边,她猛一下侧过头:“你到底是谁?”
面前依旧什么也没有,除了满枝的梨花。
“你来找我啊,”他轻轻地笑出了声,说:“你一定找得到的。”
“你到底是谁啊?”她转了一个大圈,还是一无所获,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呵呵,呵呵,他笑起来,声音浑厚而有磁性,他再一次说:“梨花开了——”
她的眼前,忽然出现一股雾气,渐渐凝结成人形,慢慢的人形显出些衣着,依稀象是将军的战袍,她再往上看,雾气中还有朦胧的五官,他,望着她微笑……
她瞪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却,
醒了。
一切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屋子梨花的清香。
梨花开了——
这句话还清晰地响在耳畔,似乎这个梦,就是为了让她记住这句话。
梨容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平常的梦而已,然而,年复一年,它总是反复地出现,在春天,在梨花盛开的季节。
梨花开了——
她默默地咀嚼着这句话,这是什么意思?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说着这句话呢?他想告诉我什么?他为什么要我去找他?
她隐隐地觉得,这不是一句平平常常的话,是上天要她寻找某个人的暗语,只要她说出来,就能找到那个梦里的他。他,或者,就是她的前缘,她的命里注定的,爱人……
可是,她对谁说呢,如何去找呢?她的身边,没有出现过别的男子。直到,谢家的梨园,来了若愚。于是,她以为,就是他了。于是,她放在心里好久好久,一直到交庄,才就着那样的机会,开口用那样温柔的语气,对若愚说:“梨花开了——”
她确信,没有错的,那是梨花盛开的地方,而若愚,是在她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男人,似乎也应该是那个梦中人。她,只能向他寻求证明。
可是,若愚不理。
他,不是她要寻找的那个人,若愚,不是梦里的人。
她忽然,就有些雀跃,这是不是就意味着,若愚,跟我的生命,并没有想象中应该有的紧密的联系,或者说,他不是我的真命天子,我可以不用爱他,我不用,勉强自己去爱他——
然而,喜悦的她转瞬又在梨花丛中怅然,那么,那个梦里的人,到底在哪里?我要到哪里去找他啊——
雪白的梨花,漫天,满地,枝头无声,恣意绽放,层层叠叠,看不见天际,触目都是花瓣无邪的笑意。
紫袍的朗昆,就那样,从梨花丛中缓缓地走近她。
他说,对她说:“梨花开了——”
梨花开了——
那一刻,似电击过心脏,她震惊得,无以复加。
多么熟悉的声音,明明只是初次听见啊?
她怔怔地重复了一句:“梨花开了——”
声音轻微绵软,小心翼翼,似乎,是怕惊动梨花蕊里酣睡的精灵。她不敢确信,他,堂堂的六皇子,会是她要找的人?
“再说一遍,”他轻声请求:“你再说一遍。”
“梨花开了——”她静静地重复一次。
他闻言,对她展开笑颜。眼角往上弯曲,嘴角往上翘,露出几颗雪白的牙齿来,整张脸,顿时变得柔和生动。他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真是可爱——”她神圣而向往的模样,柔柔地打动了他。
他有一张年轻英俊却冷凝阴沉的脸,笑起来,也可以这样开朗随和,她的感觉,除了熟悉,还是熟悉。怎样才能把他和梦里的人套加起来呢?她,恍惚而迷惘。
梨容仿佛又一次,置身当时——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眼光静静地落在她手中的玉簪上,她也看着玉簪,然后,缓缓将玉簪朝他递过来。
他抬眼,锐利的眼光射到她的脸上,似乎在捕捉她的心思。
“还给你。”她说。
他的嘴角轻轻一牵,笑容浅淡,稍纵即逝,抖落了些意外:“怎么,你已经猜到了?”
“本来只是怀疑,直到你送端砚来,才敢确定。”她说。
他轻轻一笑,别过头,望向满树梨花,沉吟道:“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
“我不该收你的簪子。”梨容将玉簪又往前送了送,已靠近他的胸口处。
“不喜欢?”他的声音依旧低沉,有了些柔和洒落下来。
她无语,迟疑着看了一眼玉簪,我不喜欢?恩,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这支簪子的呀。
他紧盯着她的脸,看见她的表情,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意,微笑着伸出手去,接过她手中的簪子,轻声问:“你喜欢的,是吗?为什么不要?你是在担心什么,还是在害怕什么?”
她一惊,他怎么,一下就说中了自己的心思,难道,他会读心术吗?
他看见她象小鹿一般惊恐的眼神,跳跃着,躲闪到了长长的睫毛后面,不禁悠然一笑,一抬手,将玉簪往她发上轻轻一插,望着她狡黠一笑,沉声道:“这不挺好的吗?”
梨容顷刻间面红耳赤,她从未与哪个男子如此接近,更不要说被男子这样亲昵地抚上秀发,象恩爱夫妻般无间地戴上发簪,一时间,顿觉忽然,慌乱之下,手足无措。
他望着她皎白的皮肤漫上嫣红,愈显娇羞可爱,心里忽然间涌起对她温柔的爱意,忍不住一把揽过她,抱在怀里,轻轻一下,吻下去——
他的手掌,厚实而温暖,她的身子,却似柔弱无物,一吻而下,周遭静谧,只有她唇间的温润,只有他的浑厚的气息,和无边的梨花似有若无的淡淡清香。
他沉醉了,她,迷失了——
她睁大了眼睛,惊慌地从他怀中挣脱,他从她幽深如潭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有几分深沉的微笑,他就一直带着这样微笑着,望着她。
她已经慢慢地平静了,眼里,开始闪现出戒备和气愤。
“盖上个印,你就属于我了——”他说,渐渐敛去笑容,听上去,却象是玩笑。
她诧异,感到话里的轻薄,还来不及发怒,脸,复又涨红。
“我不是二皇兄,簪子你是还不了了,”他看见她的愠怒,却不为所动,再一次靠近她,缓缓地将手指捋上她的鬓角,低声清晰地说:“梨容,你是为我而生的,知道么?”
他一直,都没有再笑,认真,严肃,甚至透着略微的寒意。
她一怔,只觉得心,颤抖。
梨容,你是为我而生的,知道么?
她望着他的眼睛,感觉熟悉而亲切,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身体根本不听从自己的指挥,她应该快速地离开他,离开这里,离开危险,可是,双脚,却象被钉住了一般。他的眼睛,仿佛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透出的光芒斑斑点点,象梦幻星空,象一段被淡忘了的遥远的记忆,她的耳边,似乎响起了仙乐阵阵,她仿佛,看见了云雾缭绕、轻歌曼舞……
这样熟悉,这样地令人怀念,说不出理由,梨容就陷入了迷醉。
她感到了危险的靠近,但她,已经无力挣脱。甜腻的气息弥漫,瓦解了她的理智,诱惑,使她在眩晕中沉沦。
梨容的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洒落在缎面的桌布上,悄然就润了进去,只留下些斑驳的印痕。
她不知道从古至今,别的女子是怎么生活的,她们有没有爱情,有没有爱人,有没有希望。她原本以为,顺了父亲的意思,嫁了若愚,过平淡但也不甚幸福的生活,是她的一生。即便她有些不甘心,都还可以作罢。
但是,直到梨花下,遇见他,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即便是嫁人生子,过平凡简单的生活,也可以有这么美好的爱情。她不在乎他是不是皇子,她只知道,她爱他,这种感情,是与生俱来,是强求不了的。
既然上天能够在梦里告诉她“梨花开了——”的暗语,既然她真的能够照梦中的指引,找到他,那就证明,这一切,都不是虚构。她也相信,上天既然安排了这一切,让她找到他,就一定还会有别的用意,也许,将来,上天会成全他们,让她嫁给他。毕竟,他们是相爱的。朗昆不是说了么,等蒙古退了兵,他就去跟皇上说,要皇上赐婚,那么,她就可以不委屈自己、不违逆父亲的意思,也不用嫁给若愚,而是,和自己心爱的人成婚,那,该是多么好啊——
那该是多么好啊——
可是,她原本美好的幻想,就在今夜被父亲宣告了完结。
原来,圣旨着令去归真寺陪伴公主,不是要赐婚,而是,要将她派往蒙古和亲!
和亲——
喜庆而残酷的两个字,伴随着大红喜气铺天盖地而来的,只有痛苦和绝望。
为什么要在她认识朗昆之后?为什么要在她爱上朗昆之后?为什么要在朗昆允诺去向皇上提及之后?如果没有朗昆,对于她来说,嫁给若愚和去和亲,都是无所谓的,可是,现在,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她遇见了他,爱上了他,有了美好的希望,可是,圣旨一下,一切都无可回头,无可改变,无可挽回了。
为什么选中的人会是我啊?
梨容禁不住痛哭失声,她所有的美梦,都成了泡影,牺牲了爱情,远离了亲人,还要担负国家的重任,她不甘心,太不甘心,可是,她又能如何?!
命运,不会给她选择的机会,从来都没有给过。
烛光摇曳,满室晕黄,映照着梨容萧索的面容,泪痕,渐渐地干了,心,却还在揪扯着疼痛。
窗外,公鸡打鸣的声音刺破了暗夜的寂静,天边,一颗亮得刺眼的启明星,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缓缓地起身,驻足窗前,放眼望去,那极目之处,该是皇宫,这个时候,朗昆,他在干什么呢?她的胸中,涌起一股甜蜜的苦涩。
朗昆——
哦,我真是为你而生的么?那么,这一切应该早就注定了,在你提出要派一名公主去和亲的时候,上天就已经安排好了,要我为你的创世之举而牺牲,让我们的爱情为六年的和平铺路。
她凄然一笑,既然躲不了,那就让我来成全你,成全六年后的一雪前耻吧。
希望你的爱,能支撑我在异国他乡活够六年,活到中原进军的那一天。我多么希望,两军交战,在阵前,我能看到你,用最后的一眼,换我的死而无憾!
朗昆,你是我的勇士!我相信,你一定会成功的!
只要,从今往后,再也没有女子屈辱和亲、抛开家园、牺牲爱情,那么,我就值了!
梨容默默地抹去泪痕,缓缓地坐上床,将衣裳脱去,斜靠在枕上,合上眼。
她是睡不着的,可是,她必须平复下来。等会,佩兰就会来叫门,替她梳洗,她还要去跟爹娘告别,装出一副欣喜的样子来。
唉——
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幽幽的气。
造物弄人,造物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