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陈道复《双清图卷》
古今中外,水仙花的传说有很多,国外,比较合乎花儿清高性情的恐怕是古希腊神话了。在英文里水仙花和“自恋狂”是一个词(Narcicuss),两者连贯真还有一些渊源。河神和仙女的儿子拿斯索斯(Narcissus)在出生时,得到神谕:这个孩子将会长成天下第一美男子,并且,他会因迷恋自己的容貌而死。为了逃避神谕的应验,他的母亲刻意让儿子远离河流、湖泊、海洋,让他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模样。拿斯索斯如母所愿,在山林间平安长大,亦如神谕所示,相貌英俊非凡。然而,拿斯索斯性格高傲,对少女们不屑一顾,周围没有一位女子能得到他的爱。
一次天神到大地探望仙女们,嫉妒的天后想来个突然袭击,好惩罚这些赢得天神眷爱的仙女。一位聪明勇敢的仙女为了让同伴们逃跑,就拖时间和她长谈。当天后识破了她的用心时,说:“因为你的舌头欺骗了我,我要限制住你的舌头。”从此,这个仙女就不能讲话,只能学舌听到的最后几个音节。更为不幸的是,她还多次想表白对拿斯索斯的爱,无奈之间她忍不住想抱住这位少年,可是这位冷面石心的美男子一下子闪得不见了。从此她日日夜夜在山谷里游荡,盼望再见他一面。报应女神决定教训这个少年,让他茫然跟着凉风来到了水平如镜的湖边。看见了水里浮现出的自己完美的脸庞,他不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倒影,竟然深深地爱上这只能看得到却永远摸不着的倒影。他无法忍受这份思念,自沉湖中,就为和影子永远相伴。爱神怜惜地把他化成水仙,开在有水的地方,好让他永远和倒影在一起。
初次相见的思慕和爱恋,沉吟得久了就成了回声和幻影,神是这样,仙女是这样,人也是这样。因此,水仙代表着自恋。执着的爱,常常会守成一种沉迷的病。其实大多数中国古代的士人,曾把自己的文才、气节、独立都坚信成了心病,安于寂寞,守着孤单,几近成为人品的符号。如把自己比成香草美玉,假想自己是先贤的后人,蓄须嗜酒,直指人面,挑书行天下,白云满衣袖。他们中自怜、自伤、自死的也屡见不鲜。有人说这些人最为提倡的修身养性也是自恋,至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虽常常被记起,可是在古代文人的心灵深处,自我永远是大写的,占据着中心的位置。
也许觉得与现实太遥远的缘故,面对环境的落差,表面虽然作罢,可是,他们太爱把自己的心灵一点一点幻化成为经过雕磨的美玉。中国从数千年前就产生了“石文化”,派生出玉德。汉许慎就提出“玉有五德”,孔老夫子也总结了玉的十一种美德,提出“君子无故,玉不离身”。玉的质地几乎符合文人心中对内外形、质、品、味的严格挑剔的全部要求,以及对永恒与纯洁的向往,于是它寄寓了多重理想。有哪个国家把石头看得如此之重,其实珍视就是自怜,是借欣赏的媒介延长自恋的过程。只有追求自恋的人生也可能是无比理想的和浪漫的,在理想和浪漫中永远不出来才能体会到苦涩的幸福。
不知道陈道复骨子里是不是天生就是自恋的,但是他是喜爱画水仙的,比如说他有《梅花水仙图》《山茶水仙图》《倚石水仙图》。2008年还有其后人,清代女画家陈书所藏、两米多长的《水仙手卷》现世。陈淳从他的老师文徵明那里继承了文人的意趣,但更懂得欣赏水仙的美,他注重体现水仙的形和质,放手用笔双勾而不设色,求意足不为色似,自感“得古人之味”、“逸笔草草”,出笔洒脱不失精准,放达而不离法度,以笔范形、以形人意,以墨品质,以花人情,得水仙清新静洁的风骨,映衬作者升高行远的气度。可以说,如果水仙是一位空谷幽兰的气质美女,也许她在明代的唯一知音,那就是陈道复。
陈道复出身于诗画官宦之家,父亲陈钥又与文徵明私交很厚,自小得到了文徵明的教诲,但他性格倔强坚毅而且豪放不拘小节,文徵明曾叹息地说:“陈道复作画,不好楷模,而绰有逸趣。”是学生却不楷模老师,学不似其师工整秀润、含蓄安详的画风,是他进人中年的情形。偶然受好友沈周浅色淡墨写意花鸟画法的启发,于此索性纵情朝放逸一路发展,渐渐与内敛严谨的老师分道而为,以“横肆纵恣,天真烂然”的感情写花草、画山石。和他并称“青藤、白阳”的后生徐渭可谓一介狂生,曾放言“吾书每一”,但对陈道复书法却极为推崇,他曾写道:“余尝见闽楚壮士,裘马剑戟,凛然若熊蚣,及解而当绣刺之棚,亦赫然若女妇之可近也,非道复之书耶?”
陈道复晚年草书结字欹侧多姿,笔势豪放,在此《双清图卷》中的款题就体现了这样的特点。这幅长卷上还有他手书的款题和好友文嘉对此卷的评价。陈氏言:
旧尝见赵彝斋所画水仙花一卷,纸墨精致,花叶稠叠,繁而不乱,约有三十余尺,真妙品也。偶过鹅湖,访东沙草堂,坐中谈及此卷,主人中甫欲余仿佛为之,乃出古纸四节,粘成一卷,笔砚在侧,遂发兴挥之,以副其意。倘置此于赵卷之右,妍媸自别,古今人不及,理之必然。观者幸勿深诮。嘉靖辛丑秋八月既望,白阳山人陈道复。
讲述了嘉靖二十年(1541年)秋天,他在老师文徵明的世交、人称“江东巨眼”的鉴赏家华夏所建东沙草堂做客,用古纸作此12.75米长的鸿幅巨制的自得之情。
从款署看他是在友人家中见古纸兴来,以素毫抒遣性情,只画了水仙就停笔了。可能后来主人不理解空灵的画面,遂另托他人对这幅未竟之作加了梅花,或许是流传过程中经人补笔。尽管其势纵横,苍劲凝重,老嫩相映,秀雅清新,繁技双勾疏墨浅染,但古梅还是与水仙之风香露影、离披率放形成反差。尤其是土坡奇石上的松散点虱失之气韵,与平易真切、清纯潇洒的格调不甚协调。
这幅手卷是他人生将到尽头时期的作品精华。嘉靖辛丑时年五十八岁的画家在这一时期“皆游戏笔墨,不复以设色为事”,技艺精湛,出神入化。用健毫淡墨的白描手法彰显写生之趣为此巨制的一大特色。水仙丛生于曲岸石边,布局聚散有致,笔法秀逸劲挺,净爽亮丽,气息饱满。双勾花叶一改以往朱砂点染小花的套路,疏斜历乱又温润含蓄,随心漫笔而跌宕起伏,充满书法的线条美感,仿佛将自己幻化于翩翩水仙之中,隐喻高洁的人格。
从他的一生以及其作品的气格来看,他本人就是一株长在江南山峦边向阳坡地中的“雪中花”——水仙。这幅质本天然的水仙花,是对人生哲理的形象诠释,沉淀了他毕生对世间万物的感悟。似乎让人感到陈道复刚刚放下画笔,还在无锡荡口鹅湖的东沙泾边漫步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