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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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象纬宏通寄西风

——读汤若望《洗犬图》

西安含光门内的五星街,街边有一座天主教堂。岁月一样的铅灰色,前面火焰形的装饰,高大的罗马式石柱,每次在闹市里猛然看到它,总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禁不住心里评然一震。西安当地人把这座教堂叫“南堂”,是因它在“北堂”之南的缘故。这座古城里还有一座“北堂”,静静地坐落在北门内的糖坊街,与以“药王”孙思邈命名的“药王洞”一步之隔。

有载德国耶稣会传教士汤若望曾经在这里主持建堂并布道,他和王徵合着的《崇一堂日记随笔》中有句“因远西诸儒振铎中土,寓我省会,爰置此堂”,或许“崇一堂”就是现在的“北堂”。汤若望于明天启七年(1627年)奉命至西安管理陕西教务,但是在西安的时间并不长。现在,当我们走过北堂门前时,应当想象不来当年汤若望生活在这里的心情。或许是生活在这座古城里的人们性格更为固执和坦率,不但不乐意接受他的言论,还直面给了他各式各样的侮辱诽镑。自命清高的士大夫鄙视他,守旧无礼的平民欺侮他,他说在南京坐牢,或许比在西安受辱还要好一些!然而他以传教者特有的耐心、宽容和平淡温暖的微笑,渐渐地打动了人们的心。

《洗犬图》,绢本设色,场景疏旷,重心突出。作者为汤若望,作品难得一见,也许是表现自己在德国的生活片断。从绢质材料及使用的毛笔工具看,不像在故乡所画,应该是来到中国后所作,创作时间无法考证。图中心一红衣贵族像是汤若望自己,右手叉腰,扭身侧首,呼而观望,指挥仆童为两只名贵的阿拉伯猎犬洗澡。主仆四人处在浅流之中,平水激浪,心意相接;两只猎犬体态优雅匀称,双目远眺。上空气漫浮悬,祥云飘飘;画面空间深远,昱光笼罩。人物双犬集中置于溪边,构阁上以虚衬实,形态紧凑,刻意弱化光影的明暗关系及距离感,凸显出中国传统绘画的散点透视,把线条糅进面的转折边际里,具有团块造型的倾向,在深度空间中又突出平面的装饰效果。绢本柔和的底色,古色古香,高贵典雅,透显中世纪天主教圣像画作之遗风,又带有世俗生活情调的鲜活亲和。画以淡墨赭石层层晕染,表现人物皮肤、毛发及犬只的质感肌理,以细密而富有弹性之线条,勾勒表现溪水的清澈流动,宁静悠远。以松致皴擦表现坡陀岩石的结构,细腻与粗矿兼容,融中西画法于一图,是研究西方天主教来华和汤若望的第一手资料,真切体现明末清初“西学东渐”的清新时风。岁月的磨砺,令此画流溢着琥拍珠贝般的温润光泽,凝神对之,令人心驰意往。

汤若望,1591年生于科隆一个贵族之家。清澈无语的莱茵河,流出德意志文明的走向,孕育了不少近代科学、思想、艺术巨匠,其中就诞生了新教改革的先驱——马丁·路德。汤若望自幼生活在优越的人文环境中,受到良好的全面教育,接受精神理性的熏陶。《清鉴纲目》中摘录了顺治皇帝对他在华生涯的评价:

尔汤若望来自西洋,涉海十万里。明末居京师,精于象纬,宏通历法。其时大学士徐光启特荐于朝,令修历。局中一时专家治历如魏文奎等推测之法实不及尔,但以远人之故,多忌成功,历十余年终不见用。朕称天命定鼎之初,爰谘尔姓名,为定修大清“时宪历”,迄于有成,可谓勤矣;尔又能洁身持行,尽心乃事,董率群官可谓忠矣。比诸古洛下闳诸人不及优乎?今特赐尔嘉名,为“通元教师”。(顺治皇帝赐汤若望“通玄教师”的封号,后世为避康熙玄烨的讳改“玄”为“元”)余守秩如故,俾知天生贤人佐佑定历,补数千年之阙,略成一代之鸿书,非偶然也。

年轻的顺治皇帝非常钦佩汤若望的学识,对他十分尊重,先后二十几次亲临教堂,垂问教理,了解十字架等物的含意,观赏西洋奇器和绘画作品。1654年,依汤若望之请,顺治皇帝将紧邻利玛窦墓地西边的一块地产赐予其做墓地。以备他百年后用。但汤若望却在这块地上修建了一座圣母堂——西南堂——来传播主的福音,完成他作为一个使徒的使命。汤若望还在西南堂前树了一块碑,以满汉两种文字记载蒙恩赐茔地之殊荣,表示在行弥撒时,要祈祷上帝保佑“吾君为尧舜,绵国祚于无疆”。此举已将西方的文化和东方的儒道释文化融合在了一起。

康熙四年(1664年)冬季,杨光先上书诬陷已经中风瘫痪的汤若望和一些传教士“潜谋造反,邪说惑众,历法荒谬”,辅政大臣鳌拜弄权,力主恢复祖制,反对西洋学说,废除了新历,逮捕了汤若望和南怀仁等传教士,史称“历案”。审讯了一年多,终判汤若望和南怀仁等死刑。太皇太后(顺治之母)力保汤若望,又适逢北京地震,鳌拜以为上天示警,汤、南二人方逃过此劫。年逾古稀的汤若望虽被释放,但病人膏肓。出狱两月后,1666年7月21日,北京城西南堂外秋风萧瑟。七十五岁的汤若望自知来日不多、命不久矣,他向忠心耿耿的助手南怀仁口授了一份长长的“忏悔书”,希望给天主和教会一个交待,在这份“忏悔”中他认为中华大地数以亿计的灵魂需要福音来拯救。同时回顾了自己的一生,无怨无悔,希望来世还来到中国作为一名虔诚的仆人,侍奉天主。二十多天后,8月15日,凄风苦雨大作,落叶满地飘零,在无尽的感恩和忏悔中,让执着的灵魂回到藏在心中默默温存了四十五年的故乡,魂兮魂兮,翩然飘归;躯体则永久沉睡在了传教先行者利玛窦的身旁。

我们今天无法一点一点地揣摩汤若望坚贞、无奈和痛苦的内心,所以即便我们不能理解他为天主奉献无私无畏的一生,但是他将科学和公正、人格与才能烙在了少年康熙的心中,皇权终于向他低下了高贵的头颅。康熙亲政的当年(1669年)冬季,就给逝世三年多的汤若望平反昭雪,并发还被没收的教产,将汤若望的灵柩迁至利玛窦的墓旁,还赐银五百多两为汤若望举办了隆重的葬礼。葬礼上,特派官员宣读了康熙的亲书祭文:汤若望“鞠躬尽瘁”,“恤死报勤”,朕悲其长逝,“特加恩恤,遣官致祭”,“尔如有知,尚克歆享”……

南怀仁、利类思、安文思等传教士跪拜龄听,感激涕零。不久,康熙皇帝又和祖母太皇太后携朝中大臣,亲临墓地,按照中国礼俗悼祭汤若望。朝中人士和传教士都认为,中国皇帝的这一举动,几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于此也成就了“十全”皇帝最初的英名。

假如当年汤若望死于清廷刀下,他一个人肉体被人为消灭,已不是简单意义上的生死予夺,它甚至会影响中国和世界的脚步,万幸没有假如。心里不能不感怀那些越洋来华、前赴后继的殉道者,因为他们留存在历史无法抹去的记忆中。

时光的河依然静静流淌,时隔三百多年后的今天,他以生命为代价苦心修正的历法,让我们一直到现在还用它记录着自己所走过的文明和野蛮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