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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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借得杏花觅仙踪

——读王翚《江南春》

这幅卷轴静静地在面前展开,画面真的太温馨了,尤其是在连续几天读了些灿烂而凝重的古画之后看到它,才不由这样一叹。

平和净洁的画面,就是能让心不停地微微翕动。常常莫名地向往这样的灵秀江南。看似意外,然而慢慢地就明白了。其实人们心里原来都有这样一个叫做“故乡”的地方,附在内心深处的情愫,在现实中是找不到的。岁月的脚步把它凝成了一个结,永远萦系于心头。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客居谁乡,它都如影随形地伴随着。王翬此幅《江南春》成画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此时他已经六十八岁了。自从京城归来后,由于名冠画坛,其作品巳价重一时。至有人形容“海内趋之,如水之赴壑。凡好事家,悬金币购勿得”。应酬之作常见,但此幅笔流于心,如诗如画,一股静谧之气将画家回到家乡的欣喜之情弥漫在绢素上。

王翚的心里也有这样一个结。看得出来,就是缘自这份温暖着“清晖老人”功成名就之后的骄傲。从京师回来之后很长时间,他的胸中仿佛都悬着一轮皎洁的圆月,天天都像中秋一般,气清神爽,心态平和宁静。在这样的心情下作画,笔中必然饱蘸着诗意和爱恋。此画描绘了他最钟情的理想家园,分明又有故乡常熟虞山的影子:清晨,乌目山间乳白色的烟岚还没有散尽,这片渚蒲汀柳、疏林杏花、临江雅阁、围寺苍松的景致,静静地沉浸在温凉的润雨春风里。早起的邻家农户在溪边张好网后,肩荷锄把,一路话着桑麻。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杏花修竹掩映中的庭院内,常有文士雅集,品茗吟诗,畅谈论道。我想,那片庄园一定就是王晕的家了

当时只记入山深,青溪几曲到云林。

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

用唐代王维《桃源行》中的诗句,来形容此图十分贴切。眼前场景开阔,草木欣欣映发,烟云吞吐舒卷;山峦叠翠,飞瀑有声,湖水平波,气氛恬静,明快爽目,清雅怡人。楼阁、屋舍掩映于桃李丛中;板桥、孤舟散布而委于江浒。岸边杂树竹篱,农夫疾步,田园风情与林泉逸致交相辉映。景真境实又含蓄朦胧,在郁勃悠旷的氛围中,充分表现生活优雅、简散、质朴及平和之态。

苏溪亭上草漫漫,谁倚东风十二阑?

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这不就是隐藏于作者心底里一直向往的灵秀江南么?让目光沿着江边的小路伸向画外,想在心里说,可以进人这片春色里了。可是闭上眼睛,思绪盘桓,发现那个心结越系越紧,却走也走不开,理也理不清。人们总是本能地想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又想到哪里去,而且无论走了多远,还是向往找到来时的那一点。可是当人们把向往当成了习惯的时候,又常常莫名地闲惑,幸福在哪里?有这样成结的梦想放在心里安然保存着,交织纠结着,或者就在幻想之中体味得到幸福!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如果是在功成名就之后,还能清醒地记得来时的路,那他心里一定满满地装着这种幸福。王晕,就是这样一个人。因为,“假孤致于墨华,得高标于毫素”,艺术就是他安身立命的归宿。

王翚“想意象而经营,运精思以驰骛。”参集古法而化,谨守法度,谙熟程式,橐笔毫芒,尽情致广;会诸意象之表,形神俱似,变化丰富。笔法秀而劲,墨色清而润,干笔虚接,密锋短皴,随手点染,嫩中见苍。临仿时与旧迹并观,如出一手,而他善汲取古人精华,不承讹藉钟,轨仪前人之辙,运宋人状物精微于丘壑万变;以元人之笔简墨妙展露个性;泽唐人工细设色融汇一体,又与宫廷画师手法相异。自出机抒,涵泳于心,景真境实,诗意抒情。在郁勃悠旷氛围中,表现山水葳蕤气象、生活优游之态,用心灵的笔墨躬耕出一片“虞山派”的天地。

明崇祯五年(1632年),王翚出生于江苏常熟乌目山南边的一个四代书画传世之家。这里“七溪流水皆通海,十里青山半入城”,地缘条件优越,人文气息浓厚。他幼年嗜画,及长,功力超群。与其他“三王”不同,他博览大江南北的秘本精藏,既集古人诸家之长,力追董源、巨然,倾心范宽、从黄公望、王蒙取法尤多,对沈周、文徵明、董其昌亦多有会意,又能保持着自己的风格。一生最为自豪和得意的时候,就是得到御史宋骏业、老师王时敏、户部侍郎王原祁以及词人纳兰性德的举荐,以一介布衣之身,于花甲之年带着学生杨晋,赴京城担任待诏,主持《康熙南巡图》的绘制工作。这项浩大的“形象”工程,历时三年才告完成。此画受到了康熙皇帝的褒奖,荣获对坐谈话的最高礼遇,并且赐书“山水清晖”四字。于此,声名远扬,其身价之隆,收藏家无不趋之。王时敏评之为:“罗古人于尺幅,萃众美于笔下者,五百年来从未之见,唯吾石谷一人而已”。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皇帝欲授其官职,但“丹青不知老将至,富贵于我如浮云”的王晕却无意仕途,于当年九月南归故里,再次投人故乡的怀抱。

飘浮的烟云第一个迎接游子的归来。王晕身披蒙蒙细雨,在那条蜿蜒而不见首尾的小路上走了一遍又一遍,那曾经熟悉的烟雨杏花、清流浅汀,他看也看不够。回到家乡后,王翬郑重地将敕书“山水清晖”悬于堂上,并以“清晖主人”自居,吟诗作画,寄情于清丽的江南风光,在毓秀的虞山之麓、尚湖之滨,观摩烟霞浮腾、水错平畴,直至康熙五十六年过世,一直没有离开过那里。

曾经很喜欢那些怀念故乡的人,也很容易被一些怀念故乡的诗文打动。比如席慕蓉女士说“故乡,是一棵开花的树”。余光中先生说:“故乡,总在有月亮的晚上想起……”在他们的心里,哪怕对于故乡的记忆只是一汪池塘、几株垂柳,甚至陋街里巷的断瓦残垣,都让游子们痴心地张望,不尽地思念。“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都是异乡,所谓的故乡只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如今,故乡已然让你瞠目结舌,消费主义已把她装扮成一个亢奋、贪婪的怪物。于是人们的内心深处,会永远藏着一个“故乡情结”,轻易不拿出来给人看。那是一种温馨的记忆,是无尽的梦幻和魅惑,是永远回不去、单纯而执着的向往。因为我们此时就是客家人,心中只有精神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