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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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应思落笔得妙境

——读王翚《溪山春晓图》

《溪山春晓图》是王石谷经过近三十年的研习、体悟,沉浸于设色山水之法,于不懈的绘画创造实践中,“应思落笔间,神会忘尘俗”,物我相融、得其妙境的形象展示。

此作成画于1679年,时年四十七岁的王翬得见元代文人画家赵孟顿的作品后,眼前一亮,情绪异常激动。兴致盎然品读之余,进而心摹手追,留下此图。画内右上款题:“仿鸥波老人《溪山春晓图》,己未清和,古虞王晕”。款下钤:“王翚之印”。

赵孟頫力矫时弊,引晋、唐传统为法鉴,为怀旧情绪疏通了渠道,达至精神抚慰之目的。相似的社会环境,王翚通过仿作达到艺术回归的目的,也力求“复古求新”。虽说是仿制,但是文化气氛和信息环境不同,因此当时所说的仿制绝对不是今天人们所理解的临摹或复制,古今大相径庭。首先仿写的成因是对作者艺术精神的认同。在原作形制框架内揣摩图式立意、构思内涵,品味韵致气象、形式风格;其次才是对构图、笔法、设色等造型元素进行组合式的操作。由于每人的经历不同,修养各异,思想认知的角度差距,绘画技巧的高低之别,具体于仿制结果就有很大差异。其实,仿制过程实际也就是抒写自我气质、表现个人追求的过程。因此,本质上是传承的过程,又是再创造的过程。它遥接前朝,毕竟时代隔阂,不能完全表现当时的氛围,而流露现在的时代气息及画家的真实性情,往往又会成为独立的变体创作。

王翚中年的绘画艺术已然进入了高度纯熟、游刃有余的个性阶段,从此作规整端庄又形态生动的艺术风格可见一斑。透过画面上蒙罩的时光浮尘,定睛而望,布局充实繁密,场面崇高伟岸。浩浩然云烟浮腾,郁郁乎大气包举,洋溢着生机蓬勃的气象。峰峦如屏,岩石横亘,层叠交错,脉络清晰。林木茂然森郁,山道通幽,曲折蜿蜒,将观者的目光、思绪引入画面深处。作者将山形作为画中的主体,用右下而上的栈道顺势把山体分成一大一小两部分。近景从左下一片山石起势,向上推出杂树簇拥,松木挺举,依附于山峦,散布于各处而显茂盛。斜坡临湖,引人平静的水面,渔舟板桥,动静相宜。晓雾弥漫,秀竹摇曳。中景居主位向上逶迤起伏,壑岫相望,峻莽端庄,沉郁敦厚,充分显示王翬刻画山冈丛林的不凡功夫。虽不详细刻画危耸雄峙的主峰,而是表现山峦层叠的宽泛包涵,不以气势取胜,却能以韵味怡神。景致润泽,草青水碧,清光笼罩,春浅境浓。林木繁实,密集似不透风,疏朗虚空处并无滞碍,山脚下蒿草丛生,飒飒风声过后,淅淅雨声又至。小径穿竹林,板桥架流溪,使尨茸春山上锦上添花。山顶的寺院、楼观聚气凝风;山脚的屋舍、草堂掩隐点缀;远处山影依稀,归鸦无踪,燕雀无影,使画面平添了人间的亲近感,也益增观赏者读画的兴致。

此作风格有郭熙林泉之风,又具宋人院体之影,格调明快,意境悠远,不滞于思,不失于法。用笔遒劲而圆润,墨色不多却含蓄。山石结构与线性笔意,刚柔相济,施以小披麻之法正是他的看家本领。他对皴擦控制得极有分寸,收放有度,细微从容。勾勒皴擦渲染得法,皴不可太多,亦不能太露,恰能在以少胜多时焕发出精神,体现出山石结构的坚实效果。画树多以中锋之笔,笔笔简练沉着,设色反复渲染,有清透苍润之感,既有北派山水的崇峻,又有南派山水的雅韵,仿佛在用心灵谱写一曲抒情乐章,余韵悠长,令人回味无穷。

画外有清同治、光绪年间着名画家罗岸先的大段题记:

耕烟老人画,世人论之详矣。或谓耕烟笔多出于杨西亭之手,而西亭亲受业于耕烟之门,所画人物、驴马之属,更胜其师。购耕烟画而得西亭之作,已非不佳,然实有可辨识者在也。西亭能事,几与耕烟共出一手,而韵致则不及此作,神恬气静,韵致无穷,非西亭所能也。且作巨幅者多矜才使气,此作斟酌尽善,略无粗犷之习;而笔墨过细,又易流于纤弱。此仍以大气包举,亦无琐屑之敝。耕烟画法至老皆称能品,而此则其三四十岁时、学业大成之候,尤为可贵。且历数百年之久,精神不为少减,绢本亦未残缺,足证前人爱护之功,洵非易得之品。余悬之壁间数日,为神移者久之,爰附跋语,以志向往。俟精鉴者定之,庶知余言之不谬也。光绪元年端阳节后,禺麓罗三峰识。

上述说的杨西亭,即杨晋(1644-1728),字子和,一字子鹤,号西亭,自号谷林樵客、鹤道人,江苏常熟人。是王晕人室弟子,画江村景物颇工,尤长画牛,兼及人物、花鸟草虫等。当时世人多传王翬不少画作出自杨西亭之手,所以流传鉴定时特别警目,以免遭受赝品、代笔所蒙蔽。然本图笔墨功底深厚,虽是仿制赵孟頫本,但又不为原作成法所囿,且富有写生意趣。这正是由于王翬胸罗山川万象、怀抱前贤百家,绘画风格包含丰富造型元素的必然结果。统观此图的韵格气局,探之幽邃,莫可尽察,已然真迹无疑。

王翚在发展“南宗”正统画派的基础上,同时还借鉴、体味“北宗”野逸风貌,下很大工夫汲取它们的技法精华,并能以开放的心态比较全面地对前人山水画传统进行疏理,形成自家综合概括的表现方法,于“四王”中最为突出。他十分讲求笔法之粗细、轻重、干湿、浓淡的铺展,在山体阴阳取向及明暗对比层次的把握中,注重结构体积严密的同时而追求意境的神清气爽。他将黄公望、王蒙的书法性用笔与巨然、范宽的构图,尽可能完美地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清幽华滋、蕴含秀发,场景空明灵动,并且笔墨苍老,色墨又富于变化的山水画风格。

王翚的山水画构图严谨,设色灵活。对“前诸制作,固足乱真,此则更为脱化,每仿一家由尽其致,而超逸之趣则又过之。”天机迸露,迥高时流,早、中、晚三期的变化轨迹,映现在不同时期的画作上。青年时主要是临摹仿古画,笔墨中处处是别人的影子;中岁至晚年是他的创作高点,真正达到南北融会一体,运泽前古、开坊拓今的精彩阶段。此时不仅具创意之灵气,还具造型之功力,而且在技法上更为专心精意。就拿画山石来说,他常用两类细硬笔法密皴:一是以五代人宋的巨然风格为主的披麻皴;二是以北宋画家范宽为主的雨点皴,都能非常贴切地表现物体的自然状貌,营造出天地之间的云林逸气。这两类笔法既与古人精神相融洽,又能借古出新。信笔攫取,而从不苟简;随心结构,则意趣天成。将目视收集、心贮过滤的诸多景物整合在一个画面里,望之深远,心接天际。王翚穷年磨砺,成为清初山水画坛与革故鼎新的“四僧”并驾齐驱的杰出代表,并与王时敏、王鉴、王原祁、吴历、恽寿平并称为“清六家”,永远载入了中国美术史册。

这件仿作的蓝本今已无存,理应与赵孟頫原作不尽相同。但能够展示出前人的笔趣精髓、秀润之美,同时还充分反映出作者高雅的青绿设色功力。王翚娴熟之笔墨、得体之设色,更是对自然造化领略把握达到胸有成竹、日臻化境后游刃有余。他对于先贤的仰望,于无声处化成汩汩不尽的灵感之泉,于笔墨布阵时流淌于毫端,妙剪巧裁于天地山水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