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恽寿平《瑶圃仙葩图》
恽寿平,一生怀着一颗好奇、真挚的心,除以精妙绝伦、活色生香的花卉闻名于世,与“四王”中王晕的过心之交亦令人欷戯不已。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恽寿平结束了五十七年劳碌、清贫、坎坷的一生。此时其子浑念祖年仅五岁,家贫不能举丧,幸得王晕、董珙等老友相助才得以下葬,入土为安。因此,恽寿平生前赠王晕诗中才有“白首兄弟相见少”、“人生能得几知音”这样的句子,正好见证了此情此景。
恽寿平曾随父恽昱(即僧明昙)从戎南下抗击清军,风餐露宿、出生入死间修炼出坦荡磊落的性情,“落笔就现本性”,因此他在行为起居以及笔墨韵致之间从不掩饰自己的心意。他和王晕志趣相投,山水画都从“元四家”学起,笔墨风韵大致相似,两人合作的水墨山水作品,常常令人难以分辨出自何人之手。有载恽寿平在品读王晕的画作后,曾致书王翬:“两贤不相下,君将以此擅天下名,吾何为事此,乃作花丼写生。”又写道:“君独步矣!吾不为第二手也!”是否真是这样使得挥寿平因此转攻花鸟,以后山水虽不过偶尔为之,其实亦不输王翬。有一年,王晕送笪重光去京都,系舟江浒,尊酒话别。王晕抬首指着隔岸的一片秋林,说:“此参差疏密,丹碧掩映,天然图画也。”于是以景写图送笪重光。第二天恽南田亦来送行,赞王晕之画气韵自然、虚实相生,于是兴来下笔,为此画写下诗跋。合璧之作诗画和谐,浑然天成,广为当地文坛传阅。
其实恽寿平诗文造诣远胜王晕,又因其幼年在战乱中传奇式的经历以及他强烈的遗民意识、脱略俗事的个性,使其山水画秀骨清心,深得元人淡泊、荒疏趣意,尤其是青绿设色作品最为隽永。清钱杜《松壶画忆》评之:
南田用淡青绿,风致潇洒似赵大年(令穰),胜石谷多矣。
秦祖永亦在《桐阴论画》中说他:
闻写山水,一丘一壑,超妙高逸,不染纤尘。
早已湮没近七百年的没骨花卉在恽寿平的智慧中重放光彩,于此幅《瑶圃仙葩图》可见一斑。此图画梨花一枝,从画面右侧斜出而上,又将桃花两枝以“女”字形相交穿插,形成峭拔夭矫之势。花叶迎风飘举,繁而有致,多而不乱,桃红梨白,色彩灿然明艳,给人一派生机秀发、春意欲流之感。品读它,不由使人心生喜意,如坐春风,精神为之一振。
恽寿平一生遍行名山大川,非常重视写生师法造化,善于从自然中寻其神韵。在他与王晕为笪重光《画荃》所做注解中写道:
画家“六法”以气韵生动为要,人人能言之,人人不能得之,全在用笔、用墨时夺取造化生气。唯有烟霞丘壑之癖者心领神会,不然虽毕生模古法终隔数尘。
《瑶辅仙葩图》中桃花粉、梨花白,仿佛承着朝阳清露,刚刚绽开笑脸。他的孙女恽冰曾经披露祖父恽寿平笔下的花能够清而有神,是因为画中花和自然中的花一样,不是仅仅以明艳的色彩夺人眼目,而是没有离开水的浸润。恽寿平在作画时总是恰到好处地在色中用水,创造了色染水晕法;水中用色,光大了没骨花鸟画法,从而发展、丰富了没骨花卉技法的表现。特别是他中年以后的作品,常常可以看到用色和水交替晕染,使得色与水浑然一体,不仅表现出花丼的淡雅色泽,而且表现出色中之色、色外之色、无色之色,心中之色;清香细嫩的质感、变化无穷的光感、随风而动的势感、别致奇巧的美感和凝香滴露的新鲜感。“比之天仙化人,不食人间烟火”,使人忍不住要去触摸春日的生机,好像可以闻得到和着潮湿泥土气息的芬芳。其次,他写花的方法亦与众不同,清人方薰第一个看破其中窍门,他说:
恽氏点花,粉笔带脂。点后复以染笔足之。点染同用,前人未传此法,是其独造。如菊花、凤仙、山茶诸花,脂丹皆从瓣头染入,亦与世人画法异。
除此二点,展开画面就能发现,恽寿平笔下撷取了花木的神采,最是以情动人。他一定能够做到对花吟、伴花眠,就像心贴心体会爱人的心意一样。他细微地体察花瓣、花叶、花枝随着晨昏、晴雨的不同感应,再赋予花儿情趣灵性,让目中花化成心中花、笔下花,留住花儿沉默酝酿、承露透香、羞涩观望、热烈怒放的每一个瞬间,正如古人所说:笔墨本无情,不可使运笔者无情;作画在摄情,不可使鉴画者不生情。
此言意对形表,切中肯綮。好的画作总是内隐画家的伏笔,就像是一个心脏起搏器,在律动中不断释放出意象的能量,产生美感的磁场。如此,才能给观画者提供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让我们的心思尽情地在想象中驰骋。
画外的春天刚刚走开,画里的春风却仿佛从打开的门外吹了进来,在我们的耳畔舞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