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心灵对话:中国古代绘画精品探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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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山似蓬莱差可近

——读石涛《白曰翳苍松》

有人说古人的名号是其人生的足迹,确实一点没错。大凡才学斗量者,帷幄纵横者,气格豪迈者,风流倜傥者,愤世嫉俗者,狂放不羁者,散淡逍遥者,遁人空门者……各都以名号行世,又大都以其名号传世。而脱尘离垢、逃名书画者,算来算去每个朝代亦是不少,但像石涛这样一名多号的人,则实不多见。同样,他众多的名号也寄予了石涛前生今世的心路历程,印证着他超凡骇俗的艺术足迹。

《明史》载,洪武三年朱守谦受封之时,曾得钦赐“赞佐相规约,经邦任履亨,若依纯一行,远得袭芳名”二十个字为后世子孙名谱。石涛是明宗室世孙,原名朱若极,从他一出生,便被烙上了大明王朝的深深印痕。这大明的烙印,可谓是“与生俱来”。《明史》又载,朱守谦是第一代靖江王。朱守谦死后,子袭封位。在石涛作品上,常盖有“靖江后人”白文方印,或“赞之十世孙阿长”朱文长方印。这不仅是画家对自己身世的表白,同时还是画家内心对先人的深切遥念,而且这层还是更重要的。

石涛有一幅很别致的《余杭看山图》。依右上题诗可知描绘的是浙江余杭南部的大涤山。这幅以水法画群山起伏连绵,隔水而望,势如惊涛拍岸,波浪汹涌,已不取江浙青山秀水的雅淡意味。因为大涤山是令人景仰的抗清英雄黄道周的故地,南京失守后,与程邃等人啸聚山林。回到他早年开坛讲学的大涤山,谋求有朝一日光复明室,大业未竟就被清兵所俘,命归南京。明亡时石涛年幼,又出家为僧,国破家亡之苦,未有切身感触,但自己是明宗室孙,潜意识中对清廷的抵触从来没有消失过。因而,当年轻的石涛路过大涤山,闻说黄石斋的故事,凭吊了黄氏讲学的石公坛遗迹之后,便取号“大涤子”以明志。表达和抒发对明末政治昏庸无能的哀叹及对社会现实的深深无奈,让怜惜怀念故国的不了情结永久相伴。

石涛另一个号叫“瞎尊者”。“瞎”者,失“明”也。失“明”之人,岂有一天不想复“明”。史上吃苦瓜最有名的和尚就是石涛。他自号“苦瓜和尚”,餐餐不离苦瓜。甚至把苦瓜供在案头,对瓜作画。他对苦瓜的这种感情,与他的经历、心境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他的画淋漓恣肆、秀润而奇险,重在笔和墨的配合。其中始终蕴含着淡淡的苦涩,一种与苦瓜极为相似的韵致:己苦人不苦,苦己不苦人。不知其意境者,也就难解其画境。

此画成于清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石涛受友人曹宾之邀人京,可他到北京时曹已经去世,主要得到皇胄博尔都(1649-1708)将军的热情关照,他们的关系甚至对石涛的后期创作和生活有深远的影响。他后来在一侦册页跋中写道:

帝乡千里外,一望九回头。不着人间渡,敢忘王上书。

风高情自溢,致远画难如。欲尽苍生眼,愁深肯教予。

这首诗真实记录了他与博尔都将军的情谊。一代大师“北漂”于燕京,各方礼遇有加,于广泛的交游中,不断与同仁探讨,凡能为我所好、为我所用的笔墨技法都能虚心采撷,化为我用。可某些京师上层画家、评论家认为他的画疏离了传统文人画精神,具有过分野逸的纵横习气,这使本来就生性张扬、耿介不随的石涛难以接受。虽然在北京的三年过得充实、丰富,也时常怀愁结郁。然而,当他迎着一些不友好的眼神时,却能发愤图之,依然追求个性表现,埋头在慎庵先生的且憨斋,在1691年画出了平生最着名的传世作品《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旁附的款题:

……时竟未二月,余将南还,客且憨斋,宫纸余案,主人慎庵先生索画并识请教。

西安美术学院珍藏这幅《白日翳苍松》画上题诗:

轩皇契至道,鼎湖画乘龙。千载渺难追,俄此访遗踪。

岩壑倏已瞑,白日翳苍松。浴罢丹砂泉,过宿轩辕宫。

拂枕卧烟霞,抠衣问鸿蒙。人生匪金石,西日不复东。

藉登黄发期,百岁有终穷。黄鹤凌紫气,威凤游苍穹。

托迹既以迈,缯缴安所从。所以青云士,长啸出樊笼。

款左钤:清湘老人(朱文椭圆印)冰雪悟前身(白文长方印)左下角钤:南湖紫英同观(朱文方印)款下钤:阿长(白文方印)得一人知己无憾(白文方印)于右下又写有款题:

时庚午,客且憨斋与友人谈黄海之胜,命书此幅存稿。清湘大涤子

把二图款题相比较,说明这两幅画作于同一处地方——且憨斋,印章也和《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上的相同,两画创作时间只间隔一年。《搜》图代表了一个时代画风的高度,反映了石涛从学古自囿到走向自然领略意趣的新境界。由“搜”字深人于胸次丘壑,进而成为注重修养的明证。“搜尽奇峰打草稿”,这就好比“六法”为谢赫的标志,“南北宗论”是董其昌的专利,它也成了近代画史上的千古名言。人们赞其理论与实践开清初画坛风气之先,实不为过。所以说,“北京时期”是他艺术的巅峰时期,也是其下一个探索历程的转换时期,更是成就清代山水画别开生面最活跃的时期。再看此作高格之品相,足证是石涛“北京时期”(1690~1692)处在他艺术顶峰时的作品。

此画沉郁苍茫,意境澹远。自然丘壑内营,笔蕴鸿蒙之外,是石涛搜尽黄山奇景,不趋时流,悟得“截取”之法,取山峰或半腰成图。初看置景貌似不合传统常理,实为独运妙思别构,章法险绝,常常出乎人意,与时盛京华的董其昌余绪和“四王”风貌形成殊观。他一改“我自用我法”的思路为“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的独立精神,不时矫正自适的“纵横习气”,通过否定之否定,以自行我法的超然气度,完成其独特的山水之道,卓然特立,终于树起了近代新文人画的标杆。

画家取法造化,举重若轻,兼用圆劲方折细笔勾勒山体一角。近山明亮,宽博而左倾。远山幽暗,瘦削而挺拔。前后对比,形成空间距离。中国山水画“三远”的辽阔感,使观者享受到大自然的雄旷,胸襟畅爽。他运笔以中锋为主,用石绿做米点,笔法沉稳,用墨则干、湿、浓、淡兼蓄,绘山石纵横处如急电惊雷,精谨处又丰骨秀俊。以涩而润的侧笔微皴,浓墨攒点,以湿笔染出远峰之势,似剪影的淡墨将峭硬的峰峦烘托而出,形成干湿对比,层次分明,以浅绛设色法晕出黄山奇秀、草木茸茸般的景致。前景黄山“接引松”似围盖于枝干上的“平头树”,弯曲舒展,劲叶如针。款题与松枝呼应,大胆奇特,浑然而状于一图。他敢于突破前人的固有陈法,创造物我相融生动自然的清新境界。用宽阔博大的心胸,将天地物相与佛家思想融会贯通,从而完成其山水之道。从自悟、自适、自为的历史跨越,烛古耀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