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李鱓《疏柳芙蓉图》
眼前这幅立轴纸本水墨[柳芙蓉图》,成画于1752年,为李鱓六十三岁时作。虽不是他最高艺术水平的代表,只是一件平常应酬小品,但是表现轻松、清新明目,流露出的那份从容自在、写意天然的气息。读之好像品啜一杯新茗,令人回味不尽。其左上题诗:
秋意萧疏五柳村,溪光花影色犹浑。
莫嫌水墨无颜色,殿后娇容古淡存。
从其笔墨的书写风格来看,已然和今天的花鸟画十分接近。一角之景生发变幻,温润毓秀,率性简致,有绚烂归于平淡之势。虽未脱略形似,所状物象还是以具体的形象特征示人,亦具气韵充沛、巧得水墨敷染之妙和清丽润泽之相。
图中芙蓉花叶互为掩映,飘出淡淡的幽香。柳树粗干高耸、细枝低垂,飘逸萧淡,拙朴劲健,枯涩含韵。醇郁似出劲草之书,用笔故有旋动之势。线条粗细多变,柔中带刚,行笔求笔意,用水而善水。变易无穷,稀疏则怡情,柔荏而飘荡。下方青石上有兰草摇曳,与舞动的柳叶两相观望,颇具笔墨翻飞、轻盈曼妙之态。重墨散点提神,衬托花瓣而绽放。分割取向,亦横亦纵,富有计白当黑之巧;虚实深浅,亦浓亦淡,构成自然和谐之境。
李鱓先朝后野,从为官到鬻画,一生行径突兀,笔墨洒脱风流。主张“以画为娱则高,以画为业则陋”的李鳟,康熙五十年(1711年)中举,康熙五十二年(1713年)以绘画召为内廷供奉,因不愿受“正统派”画风的束缚而受排挤,不得已于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乞假归里”。乾隆元年(1736年)通过会试“检选”出任山东滕县知县,为政清简,体察民瘼。
李鲜绘画则取法林良、徐渭、朱聋等,银钩铁画,纵横驰骋,不拘绳墨而气势自生;使用重色或彩墨结合,颇得天趣;落笔劲健,展示了他桀骜、郁勃的心态,同时在笔法上又趋于圆润、沉着,作品中常见石涛影响的痕迹。后用破笔泼墨作画,时人评“笔意躁动,不免霸悍之气”。题材比前人广泛,喜用破笔、泼墨塑造形象。
然而,这样一位具有超前意识的写意花鸟画家的作品,不论被悬挂在大户中堂,或是传于雅士之手,都只好任由主客人等指指点点。时常因见其笔法驱驰、不拘形格而过于野逸,招引时人的困惑、非议、误解。不囿于当时保守的审美氛围,李餺直抒胸臆、神聚韵凝的笔风,被指为“失之于矿”而缺乏蕴藉。一品才子怀瑾握瑜,其画作没有完全秉承宋、明花鸟画的传统风范,不按照前人刻板的“程式”规范,只是直接将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流于指下所得,以自己丰富的阅历感悟、积淀的深厚修养,化入写意花鸟画的情境表现,反映了具有创造性冲动文人画的那份敏感。
画家的艺术表现是高度自我的个体精神创造,他们自以为应引领普通大众,导向高雅的精神时尚、审美趣味,矫枉低俗的喜乐偏向,然而曲高和寡的“阳春白雪”是不能强求所有人都接受。但在文人的圈子内,看不懂李鳏的还是大有人在,而这恰恰就发生在他的好友郑板桥身上。传说在“扬州画派”当中,李鳟与郑燮关系最为密切,故郑有“卖画扬州,与李同老”之说。郑燮平时也最推崇这位同乡,在其多篇诗文、书信中都论及李复堂,推爱之情溢于字里行间。然而,李鳏绘画曾被郑板桥概括为:“复堂之画风凡三变,初入都一变,再人都一变,变而愈上。盖规矩方圆,尺度颜色,浅深离合,丝毫不乱。藏在其中而外之,挥洒脱落皆妙谛也。六十外又一变,则散漫颓唐,无复筋骨,老可悲也。”
“则散漫颓唐,无复筋骨,老可悲也”,话说得分量很重,言辞偏颇以致让人惊讶,甚至怀疑他的欣赏眼光。莫非郑板桥是用“才雄颇为世所忌,口虽赞叹心不然”的反意?
以郑当时的赫赫名头,此偏颇言论一出,即成定论,在某种程度上也就有“否定”的味道。其实,这里引出了欣赏“价值格趣”的命题,它远远高于一般的内外行的认知问题。前者是独立的审美意识,后者是群体的思维定式,表面上是观赏价值取向的不同,实质上带有读懂读不懂的问题。
我们品读文人画的关键,在于欣赏着眼点落在何处,上述“价值格趣”正是问题的核心。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产生了角度差异、理解错位,就会使正评变成歪说。于是乎,原本因不愿受“正统派”画风束缚而从内廷供奉被排挤出来,行于江湖,想自由自在、任意挥洒进行“水墨融成奇趣”的创作,经郑板桥这么一说,形成了“利空”。李鳟的绘画开始受到了冷落,几近成为清代花鸟画坛的一桩“公案”。艺术本身的游离性很大,孰对孰错,现在已经不言自明。就拿这幅画来说,确实无郑板桥所指之弊,图式疏落间更贴近水墨写意画本真。其绘画性是通过较为放纵的笔法架构,这正是体现在以心致驱驰的情绪行役于手,形成浑然一体的水墨铺展关系,进而把生动的气韵贯穿于画面,显示出鲜活的气息。
写意画的“抽象高原太缺氧”,即使是一些大家,也会在此地带呼吸不畅,思维迟滞,步履缓慢,笔墨溃散,从而图式缺乏精神性的整体把握。说明李鳟的审美意识已超前于郑板桥,故而徒遭好友“认真”的误解。而郑板桥所说李鳏的“画风凡三变”实际是他对写意花鸟有三次突破,一次比一次精进。
李鱓为公认的“扬州八怪”之一。现在看“扬州八怪”的艺术成就,他们当时领时代风气之先,具有开拓性的艺术创见,尽情展示“一人一品”的个性特色,尤其在表情状物的随意性与描写手法的自由度上,均比正统画派有所突破。但从中国美术史的广阔背景来看,他们又大都囿于一己之意的局限,流于散漫笔墨的灵感火花,“扬州八怪”没有真正形成群体突进的合力,只是汇合成为一股艺术的潮流,也没有超越前人。不管怎么说,回过头看走过的道路,李鳟是将心寄于青云之上,把情收于兰草之间,不仅为我们留下许多高妙的花鸟画作品,其自身已成为研究近代花鸟画绕不过去的一位承前启后式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