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黄慎《东方朔得桃图》
汉武帝即位之初,广征四方士人。东方朔上书毛遂自荐。《史记》这样记述他:
武帝时,齐人有东方生,名朔。以好古传书,爱经术,多所博观外家之语。朔初入长安,至公车上书,凡用三千奏牍。公车令两人共持举其书,仅然能胜之。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读之二月乃尽。
想象不出汉武帝当时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竟然在日理万机中忍着性子花两个月时间去读他献上的三千奏牍。不管其中抒发了多么纵横捭阖的文武高见,提出多么高远深邃的治国、安边、外交等方略智谋、机巧策论,单单凭借让一国之君如此消耗宝贵时间的“精心设计”的胆识,而且是以承奉应征、理由充分的正常渠道进献如此长篇累牍的奏章,恐怕历史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人。东方朔之所以能做得出这般举动,足以说明他具有超脱常人的诡谲和狡黯个性。
东方朔采取世所少见的方式,只是让刘彻对他引起重视,刮目相看。但他是否准确揣度了汉武帝面向全国选能举贤的真正用意,那就难说了。他自荐的“高调”言论中多有偏颇虚妄之处,提出的一些建议也华而不实,脱离实际,不具备政治层面上的可操作性。然而,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的汉武帝恰恰认真看了,也明白了心中愿景和眼前两大车竹简存在极大落差。因为东方朔没有儒学的深厚涵养,没有“君、臣、父、子”的正统思想,他的言行举止更不合儒家的礼教规范;胸怀大志的汉武帝欲改变文景以来“黄老之学”无为而治的国策,他是要破格重用有真才实学之人,但更要符合以“儒学治天下”的原则,选拔能担承“管理”江山社稷重任的精英人才、国之栋梁。东方朔尽管言词巧智敏捷,但是显然与少年天子的理想目标尚有很大差距,达不到“降大任于斯人”的标准。也许碍于东方朔的这番良苦用心,汉武帝随手给了他常侍郎、太中大夫等小小官职,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表面上把东方朔当做智囊,但朝夕可望,又视若不见,听之不闻,对其做“冷处理”。这对君臣就在这种微妙奇特的关系中,若即若离地相处了十几年。
东方朔壮志难酬,自觉才学难以施展西汉天下,屈居微贱而不得志。长期游走于官场的外延,怀才不遇,情何以堪。“然时观察颜色,直言切谏”,他曾放言政治得失,力陈农战强国之计,写了《答客难》、《非有先生论》等文章,以抒发自己的志向,还是得不到重用。天长日久,以至于湮没而不彰。在长安的清风朗月下悠游岁月,意甚不惬,遂索性放任自流,在失意的自嘲中,以一副放逸怪诞、滑稽风趣的面目示人。他常常在武帝面前肆无忌惮地谈笑取乐,时而大不咧咧地讥评朝政,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不满;时而应对敏捷,思路辩智,大放厥词;时而貌似佯狂,不惜触犯武帝逆鳞。虽然武帝个性刚强,有时也不得不卸下至尊威严,常常一笑置之。因为武帝骨子里始终把他看成是一个“武不过执戟、文不过侍郎”的取乐弄臣,把他当做嫂嘲诙谐、调笑娱人的俳优而已。
用今天的角度判断,我想这是否与东方朔亦庄亦谐的行为处事方式有关?司马迁称他为“滑稽之雄”,鲁迅说他“先以自炫进身,终以滑稽名世。”他既不党不朋,亦无徒子徒孙,他不立门户,不树旗帜,始终是曲高和寡、踽踽孤行,独酌独饮,独来独往,便成了武帝时期思想意识的独行客。也许汉武帝曾经想用他,但每次的“任前考察”,他又往往与想象中严重错位,真是用之不欲,弃之不忍。而论才能,他是西汉着名辞赋家,思维睿智,言词敏捷,禀赋绮丽,文辞跌宕;论品行,晋人夏侯湛写有《东方朔画赞》,冠其高风亮节,倍加称颂;论长相,身高魁梧,炯目有神,“勇若孟贲,捷若庆忌,廉若鲍叔,信若尾生”。
《易》曰:“天地闭,贤人隐。”老子称:“道隐无名。”孔子云:“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后人借题发挥,硬是将东方朔之逸事传说牵扯出混迹官场的学问,将他视为“大隐隐于朝”之人。而他似官非官,似隐非隐,给人以笑谑,给人以谈资,虽其言行至今给人以启迪,让人去思索,但是要准确给予定位的话,他其实真正是庙堂之下的独行者。
孔子在《十翼》中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无闷,不见是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不可拔,潜龙也。”中国历史上修行高尚、充满自信之人,一般也是比较韬光灭迹的人。他们以“潜龙勿用”的姿态,静以待时,修养学问,以便将来才学充足,一举而起;倘时机不到,则藏锋守拙,遁隐山林。不会为了眼前利益,蝇营狗苟、委曲求全,如东晋的嵇康、三国的诸葛亮等。后人说他们“小隐隐于野”,东方朔“大隐隐于朝”,其实差矣,两者反映了不同的意识指向、精神守节。然而民间传说把东方朔神化了,不过神化后他更加孤独。成神之后,便不食人间烟火,离开了世俗百姓,像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人们为了改变他的“孤独”,便让他常常游走在瑶池、南海、银河长廊、仙界婵宫,成了王母娘娘那里的座上宾。
于是,他也走进了画家的笔下,清代写意人物画家黄慎作《东方朔得桃图》,取意方士臆造东方朔成仙后的偷桃传说。描绘他从西王母处偷得仙桃后,手捧蟠桃篮,碎步疾走,一副窃窃自喜又急不可耐嗅闻欲尝的模样。作者把其狡黠机敏,又恐仙吏发现的紧张心态刻画得惟妙惟肖、烂漫可掏。寓示其“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大智若愚、素小落拓之情状。画面上东方朔虽老态龙钟,却显丰颐,秃翁道相,气色润泽,银发长髯,幞巾散绾。作者行笔如草书飞动,豪放纵逸,情随笔迁,迅疾而结,跌宕顿挫,飘举翻转,淋漓酣畅。水墨淡色为主,枯润松简有致。衣袍则如磐石,添一笔则臃,去一画则欠。出神入化,宛如天授,为作者同类题材中之精品。
李白诗曰:“世人不识东方朔,大隐金门是谪仙。”作为西汉名士,他的为人处世以及他的生存环境尚有很大距离。自谓是避世于朝廷的隐士,其实徒彰其名,别无一得,从来没有真正“隐”过。东方朔童年家境贫寒,性格孤独,然而孤独让他学会了独处,独处让他喜欢上了读书。成年后的尴尬境遇,更是让东方朔缺乏精神支柱,常常感到惶惑无助。他就像是因风而舞动的一根羽毛,长久在庙堂的半空中飘来飘去;也似逆水而穿行的软鳞,又无奈沉潜于深不可测的江洋深处。武帝身边的董仲舒、郭舍人等人,朋党为伍,独尊儒术,让东方朔深深体味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孤独。其实儒学一旦盛行,就注定了东方朔生前与死后一样深刻的孤独。进不能为君尽忠言谏诤之责,退不能报兄嫂养育之恩。他只好以滑稽掩饰失意,用诙谐解嘲自身,因为他也永远学不会“潜龙勿用”的道理。历史已化为云烟,昔日的东方朔已经走远。其事,成为中华文化的另类符号;其人,亦永远孤独地行走在民族的个性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