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陕北古事钩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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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方言钩沉(1)

大(da)与爹

在中国的广大地区,人们多管父亲叫爸、叫爹。但在陕北以及甘、宁、青部分地区,人们则呼父亲为“大”(音达)。佳县、安塞、宜川、富县、洛川、黄陵等大部分地区“呼父曰大。”甘肃的秦安、渭源等地“呼父曰达达。”还有个别地方(如北京土语)呼伯父曰“达达。·政和等县则“呼父曰阿达。”关中和渭北的大部地区也“呼父曰大。”追溯这一称谓的来源,当与羌、鲜卑、契丹等民族称其部落首领为“大人”、“部大”、“酋大”有关。

羌族是我国西北地区一个古老的民族,秦汉之际,主要分布在青海、甘肃南部与川北交界的地区,东汉时陆续内迁,至魏晋南北朝时,已聚居于关中渭北、陕北大部分地区,“关中之人,百万余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晋书·江充传》)前秦建元三年(367)的《邓太尉祠碑》有“统和宁戎,邝城、洛川、定阳五部屠各,上郡夫施黑羌、白羌、高凉西羌·········”的记载。

在羌族部落中,称呼其首领为“大”“大人”“部大”“酋大”。《北史》、《宋史》中都说:“羌之酋豪曰大”。《邓太尉祠碑》中有“治下部大钳铒丁比”,是说丁比是羌族部落的“部大”。前秦建元四年(368)的《广武将军产碑》中,也有不少在题名之前冠以“大人”、“部大、“酋大”的羌人姓名,如“大人白平君”“酋大夫蒙木犁”“部大张广平”等(详见马长寿《碑铭所见前秦至隋初的关中部族》)。羌族入居陕甘边和关中渭北地区数百年之久,对这里的文化和民族构成发生了深刻的影响,以他们的姓氏命名的村落也流传至今,如蒲城的钳铒、罕井、富县的钳铒(今讹为钳二)、曲南、杜甫居住过并留下《羌村三首》、《北征》等不朽诗篇的羌村等。正是因为羌人称呼其主持部族事务的首领为“大”“大人”“部大”,渐渐地居住在陕甘边、关中、渭北的百姓和后来徙居这里的鲜卑、契丹等族也将主持部族、家族和家庭事务的男性称为“大”或“阿达”,取代了父亲这一称谓。

也有的研究者从音韵训诂的角度,考证了“大”“阿达”称谓演变的情况。据有关文献记载,称父亲为“多多”(即达达,详后),始见于南北朝时期的佛经。而这些佛经的传译者,又多为西域僧人,他们最先接触的便是羌氐文化。南齐·枷跋陀罗译《善见律毗婆娑·六》中有“阿摩多多者”句。他注曰:“阿摩是母,多多者言父也。”这一称谓习惯延用到隋代。隋·阇姊崛多译的《佛本行集经》四五:“到巳长跪,白父母言:奄婆、多多,我实不用行世五欲,愿修梵行。”音韵学研究的结果表明,在中古时代,“阿摩”、“奄婆”的读音与阿妈相近,“多”的读音差不多是“搭”,称父亲为“多多”,听上去就是“搭搭”。后来,南方有些地方在“多”字的读音中间加了个介音“i”,发展成dia,北方则在“多”字上加了个“父,字,演变成了die。

宋《广韵》曾用这个字记羌族称呼:“爹,羌人呼父也。元代单音简称,“搭搭”始写作“大”。

元·张国宝杂剧《罗李郡》四:“还不够一两日,他将唾盂儿不见了,必然递盗与他大的拿去。”明·沈榜《宛署杂记·民风二·方言》:“父曰爹,又曰别,又曰大广(参见王克明《听见古代·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中华书局,2007年)如今,陕甘、宁、晋的民众呼父曰大曰爹,呼夫家之母曰婆婆,西南汉藏语系羌语族的一些少数民族呼母曰阿妈,吴堡、佳县一带群众呼父曰dia,都源出羌语,又经历了漫长的演变过程。这便是呼父曰大的源与流,也是羌、汉民族融合的语言学佐证。

婆姨·阿姨

陕北方言的婆姨一词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妻子、老婆;二是泛指巳婚妇女。这种称谓在全国是很独特的。关于它的词源,许多研究者都指出婆姨一词源出佛教用语,是个外来词。

佛教在东汉末年(公元1世纪初)传入中国,公元四五世纪的魏晋南北朝时在北方巳蔚然成风。佛教初入中土的一段时期内,称女居士为“优婆夷”。唐·《敦煌变文·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讲经文》:优婆塞者,近佛男也。优婆夷者,近怫女也。”优婆夷是梵语upasika的音译,在译经中常作“阿夷”或“阿姨,三国时已有这种叫法。佛教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国,首先在西北地区扎根,由于北朝统治者的大力提倡和扶持,开窟造像与修塔建寺之风大盛。据近来的考古调查证实,从甘肃庆阳到山西大同一线,是佛教传播的重要通道。黄陵的香坊石窟、富县的石泓寺、安塞的云岩寺、大佛寺等石窟,都是北魏至西魏时期所开凿,洛川县也发现了十余通北魏至隋初的造像碑。可以想见,当初佛教盛行时,人人信佛,家家女居士,很多人的妻子都被称作“优婆夷”,而自己的老婆以外的其他妇女,也都是“优婆夷”,后来略称为婆夷。随着“婆夷”这个对女人称呼的宗教意义越来越淡,成为一种日常口语,书写时便多了个女字旁,成了“婆姨”。至于称呼老年女人为老婆,则是唐代的事了。到了宋代,也开始把妻子称老婆。老婆这个词也是从老“老优婆夷”演变而来。如今,在老婆、太太、夫人、妻子都满世界叫开的时候,陕北黄土高原上依然保留着“婆姨”这一古老的词汇。

另外,“阿姨”一词,也源出佛教用语,但巳没有对女居士尊称的原始意义,而成为对非亲属长辈女性的尊称了(参见王克明《听见古代》)。

赫连城家

榆林三边地区和延安城周边的老乡,把性格执拗、蛮不讲理的人叫作“赫连城家”。这句俗语的背后,隐含了一个一千多年前的历史典故。

赫连,指陕北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赫连勃勃。他本是南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后裔,叫刘勃勃。其祖先在东汉时期归附中央王朝,内迁到晋北地区,赐姓刘。他们长期与鲜卑人通婚,北方诸族称匈奴父鲜卑母所生的后代为铁伐(一作铁弗),故此部落以铁伐为号。(另一说法是,赫连勃勃令其所属部落以铁弗为姓,取子孙钢锐如铁,皆堪伐人之意。)西晋永嘉四年(310),铁弗匈奴刘虎部被晋州刺史刘昆所破,刘虎率众迁至朔方(今河套南北陕蒙之地)。经刘虎、刘豹子、刘卫辰几代,先后接受前、后赵、前、后秦官职,成为朔方一大势力。勃勃之父刘卫辰曾被前秦封为北单于。淝水之战以后,刘卫辰被北魏所杀,勃勃侥幸逃脱,投奔后秦,镇守朔方(治所在今内蒙磴口县北)。他兼并其他匈奴和鲜卑部落,势力大增,拥有10万之众,于公元407年自称天王、大单于。公元413年,正式建都统万城(今靖边县白城子),改元凤翔。因传说匈奴是夏后氏苗裔,故以大夏为国号。刘勃勃认为自己既为天子,即应与天相连,因此改姓赫连,即匈奴语“天”之意。

赫连勃勃久居中原,汉化程度很高,但文治却毫无称道之处,倒是凶狠暴虐,武功显赫。他以河套南北为中心,打出了南及秦岭、东到太原、西北接宁夏、甘肃兰州的广大地盘,设立了10个州、2个护军进行军事统治。《晋书·地理志》记载这10个州是:幽州(治大城,今河套南)、南台(治长安)·、朔州(治三城,今延安城东南部)、秦州(治杏城,今黄陵县南)、雍州(治阴密,后治长安)、并州(治蒲圾,今山西永济)、梁(凉)州(治安定,今甘肃泾川县北)、北秦州(治武功)、豫州(治李闰,今大荔县李闰堡)、荆州(治陕城);又置吐京、长城二护军。其中,幽州、朔州、秦州三州在陕北地区。大夏的州级机构以下,不设郡县。所谓州,不过是统军的军镇而已,以城为主而统民。州城中居住者,多为官军兵将,城中之人凶暴蛮横可想而知。

大夏10余个州城中,有两个最有名气。一个是都城统万城。它筑于公元413年,不但雄伟坚固,历1600余年仍雄姿犹存,而且还是后来的西夏党项拓跋氏的发祥地。尽管隋唐以至北宋,统万城一直是夏州治所驻地,但人们还是把它叫作赫连城。唐·许棠《夏州道中》有“茫茫沙漠广,渐远赫连城”的诗句。另一个就是延安城东李渠镇周家湾村东北的丰林故城。它本是公元407年,赫连勃勃兼并三城鲜卑后所筑的朔州城。因北周时在这里设丰林县,故现在称之为丰林故城。不过,直到宋代,人们还习惯称它为赫连城。沈括《梦溪笔谈》卷十一载:“延州故丰林县城,赫连勃勃所筑,至今谓之赫连城,紧密如石,斫之皆火出”。这座古城历千余年风剥雨蚀,城垣轮廓至今仍清晰可辨。

赫连勃勃的残暴与治国无方,以筑统万城等城池而闻名于后世。据说,筑统万城时,土要过筛笼蒸,拌以糯米汤,再用夯筑。若夯窝渗水或被铁锥扎进,筑者就要被处死。又说,他命叱干阿利督造箭与甲,做成后由工匠互相试验,若甲被箭射穿,则做甲者死,若射不穿,则做箭者死。反正蛮横至极,无道理可讲。赫连勃勃的这些暴行,见诸于文献,也广为流传于民间,现在也仍为陕北老乡所熟知。赫连勃勃的蛮横无理和赫连城内那些凶狠残暴的故事,深深地印在他们的脑海里。把那些性格执拗,蛮不讲理的人称之为“赫连城家”,反映了他们那些挥之不去的历史记忆。

龟子·吹手

在陕北,龟子一词的意思,一是指吹鼓手,乐人;二是骂人的话,意为门第不高,门风不好。考察这个词的本源,当于汉代龟兹人迁居陕北有关。

龟兹的正确发音为qiuzi,为汉代西域三十六国之一,其故地在今新疆库车一带。大约在汉宣帝时期(前78·前43年),因受到匈奴或周边其他民族的压迫而要求内迁,西汉王朝把龟兹国数万民众安置在榆林市北部的陕蒙交界之地,置龟兹县,并设龟兹属国都尉进行管理。《汉书·地理志》在上郡条下有“龟兹县”。唐·颜思古注曰:“龟兹国人来降附者,处之于此,故以名云。”龟兹故城在今榆林城北牛家梁镇古城滩(一说在今米脂境内),其城垣轮廓尚存。龟兹人能歌善舞,尤以吹奏管乐见长。他们远徙异地,也可能以此谋生,当地人不知龟兹(qiuzi)的正确发奇,便把他们称为龟子(guizi),以至后来把乐人吹鼓手也一并称之。又因为龟兹人为外来户,为当地人所排斥,加之从事乐人这一职业,也为当地人所鄙视,或是有什么坏事,也认为是龟兹人所为,久而久之,龟子或是龟子子,便演变为一句骂人的话,如你这个·汉代胸吹田龟子子,就不干个正事。

“龟子菘”一词则等于说,某个人就不是正经人(龟兹人)的种儿。

麻胡

夜深人静,瞌睡难耐,或是母亲手中活儿正忙,膝下小儿却哭闹不止。无奈之下,母亲便吓唬道:“不要哭,一声住了!你再哭麻胡(音若猫乎儿)就来了。”母亲的这一招还真灵,孩子的哭闹声果然嘎然而止。这一幕,是许多稍有年纪的陕北人都经历过的。麻胡是个什么东西,居然有这么大的震慑力?有人说,“麻胡就是狼”,母亲吓唬小孩的这句话,等于就是说“你再哭狼就来了!”其实不然。麻胡这个吓人的词,从十六国时期就有了,距今已1600多年。

麻胡本是一个人,名叫麻秋,为南匈奴羌渠部落后裔,史称羯人,又称羯胡。公元319年羯人石勒建立后赵政权,占有包括陕、甘、蒙、晋、冀、豫和淮水以北的大部分地区。麻秋为后赵的征东将军,以残暴着称,杀人如麻,令人胆栗。在麻秋征服的地区,有个习俗,“俗有儿啼,母辄恐之曰:麻胡来。啼声遂绝。”久而久之,麻秋成了杀人恶魔的代名词,因他是胡人,故称麻胡,把真实姓名也湮没了。这个俗语历代相传,流传到现在,活在老百姓的口语中。

又据《列仙全传》记载,残暴将军麻秋经常驱赶民夫服劳役,“筑城严·麻姑献寿酷,昼夜不止,唯鸡鸣少息。”

麻秋有个女儿人称麻姑,十分同k情民夫,常常学鸡叫,引得群鸡齐鸣,民夫便能早点休息。后来,麻秋知道了,要找女儿算帐,麻姑便逃走,“入仙姑洞学道”,后来得道成仙,便是民间广泛流传的“麻姑献寿”中的着1Mf名女寿仙,受到百姓的敬仰。可I见民众的爱憎何等分明。

吹牛皮·拍马屁

吹牛皮是人们经常说的一句口头语,意为吹牛,说大话。殊不知,这句俗语最先出自陕甘宁和内蒙河套的黄河两岸,与这里的游牧与农耕结合的文化背景有关,与党项族的关系更为密切。

自隋唐以来,党项族就沿河西走廊不断内迁,定居于甘肃、宁夏、陕北、内蒙河套南北的大片地区,并建立西夏王朝。黄河横贯西夏腹地。这一段黄河,地势平坦,水面宽阔,水流湍急,成为两岸民众往来交流的障碍。过去,两岸民众兼农兼牧,牛羊遍野。人们就地取材,把整个囫囵羊皮阴干,再涂上生漆或桐油,吹上气使它鼓起来,党项语称之为“浑脱”。至今,陕北方言中仍把整个的东西叫浑笼统,乃留“浑脱”原意。十来个这样的羊皮囊排列三行,扎在木棍上,做成羊皮筏,上面能坐十来八个人。用这种羊皮筏渡河,既轻便又安全。羊皮囊较小、也柔软些,可以用人的气力吹起来。牛皮又大又厚,以人的力气是吹不起来的。如果有人说他能把牛皮囊也吹起来,就会被讥为说大话。天长日久,吹牛皮就成为说大话的代名词,在全国传播开来,成为一句常用口头语。

拍马屁一词,指曲意奉承别人。那么,拍马屁又怎么能与奉承人联系起来呢?

着名国学大师顾颉刚先生在《史林杂识初编·吹牛拍马》(中华书局,1963)中认为,这个词也起源于西北地区游牧民族。秦汉以来,西北和陕甘宁晋交接地区经常作为安置内徙各族的“缘边六郡”,这里不时的被辟做牧场。马是游牧民族的好伙伴和主要财富,一般人家都会养许多骠肥体壮的高头大马,作为征战和代步的工具。如果有人为了夸赞和讨好主人,就会拍着滚瓜溜圆的马屁股,向主人赞不绝口。久而久之,拍马屁就成为讨好人,赞扬人的代名词。这个词经过千百年的流传,词意发生变化,含有曲意奉承别人的贬意。

而个·如今

陕北乡间口语中,几乎听不到“现在”“如今”“这阵儿”一类的词汇。表达这个意思时多用“而个”这个词,让外地人听得一头雾水,不得其解。其实,“而个”就是人们熟知的“而今”这个词的古音。

宋·徐铉注《说文》对“今”的反切法注音是“居音切”。宋《广韵》作“居吟切”。“居”的古汉语声母是g,跟“家”的声母一样。按这样的反切法,“今”的古音应读作gen,接近“个”的读音。所以,清代洪亮臣《泾县志》中说“今”曰“庚”。现在的广州话中把“现在”意思的词用“儿家”两个字记录,这个“家”的声母古音为g,“儿家”的读音便是erga,和陕北话“而个”的读音十分接近。

“而今”这个词两千年前就有了,一直是“现在,的词义,但古音应读作“而个。

《庄子·寓言》:“向也坐而今也起,向也行而今也止。”

《史记·鲁国公世家》:“王与太子俱困于诸侯,而今又倍(背)王命而立其庶子,不宜。”唐-《毛诗正义》卷五:“起之早晚,礼有常法,而今漏刻失节,促遽若此,故刺之。”

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七《瑞岩师彦禅师》:“师喝曰:这老和尚,而今是甚时节?”又云:“一人高高山顶上,一人深深海底行。各自随方而来,同会九重城里。而今要识此二人么?”

元·朱廷玉散曲《夜行船·悔悟》:“他尽是劳成,咱都是志诚。博得个好儿名,那里施呈。而今纵有双秀才,谁是苏卿?”

可见陕北话中的“而个”是“而今”的古音,且两千多年来一脉相承。如果用陕北话读毛泽东的词《六盘山》中的“而今迈步从头越”一句,就应该是“而个迈步从头越”了。(参见王克明《听见古代》)

歪剌骨·瓦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