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杂剧《陈州粜米》里有个刘衙内的儿子横行不法,人称小衙内。他到陈州粜米时克扣百姓,被张撇古指责。这个小衡内恼羞成怒,便骂张撇古:“你这个虎刺孩作死也!你的银子又少,怎敢骂我?”据语言学家考证,虎刺孩也写作忽剌孩或胡拉海,是蒙古语中的一个词,含有骂人为土匪、强盗之意。在蒙古人统治中原时,势必也把自己的语言混杂在汉语之内,这便是陕北方言中留有不少蒙古语残余的原因。虎剌孩在长期的使用流传过程中语意发生了变化,汉语音译也出现差异。
另外,陕北人口语中常说的“老爷爷作死你!“你狗日的作死呀!”之类的话,在元杂剧中也有类似的句子,说明“作死你”一词,在元代也是蒙汉百姓的一句口头语。
解(hai)·解(xie)·解(gai)及其他
解字,在现代汉语中多发jie音,义项有近10个,构成的词组最多(见《现代汉语词典》)。在陕北,解字还发hai(害)音、xie(懈)音、和gai(改)音。特别是发hai音时,构成的词组最多,也最令外地人费解。
如果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同一个陕北乡下老太太拉话,她听不懂,说:“你说甚哩?我一满解(hai)不下(ha)。”这时外乡人会一头雾水:“你说的啥意思?”老太太又重复一句:“你解下解不下?”外乡人很无奈:“我害怕?我为啥害怕!”老太太见状,又来了一句:“这人一满不解事!”外乡人更是一脸愣然:“害死!我害死谁了?”
在陕北话中,解字发hai音时,词义同现代汉语相近,含有了解、明白之义。它组成的词组解下、解不下、解事、解数等,则词义稍有变化。
仔细考究起来,解字发hai音,源自古语。宋代词书《广韵》训曰:解,“胡买切。晓也。”它的反切读音若“害”,词义为明白、晓得。陕北话中的解下(hai、ha)保留了古音古义。
·三国志·魏志·贾翊传》:“(曹操)问翊计策,翊对曰:‘离之而巳’。太祖(操)曰:‘解’”。曹操所说的这个解,即读hai,意即明白了。
古汉语中,“懂得”的意思也说“解”。如晋·陶潜《搜神后记》卷九:“卜者曰:‘远诸侯,放伯裘。能解此,则无忧,”唐《敦煌变文·叶净能诗》:“悉知玄都观内一客道士,解医疗魅病,兼有符箓之能《敦煌变文·百乌名君臣仪仗》:“陇右道出鹦鹉,教得分明解人语至于陕北话中的“解下(hai、ha),在唐代文献中已由文言“解”演变为一句民间口语。《敦煌变文·大目乾莲冥间救母变汰》:“诸山坐禅解下日,罗汉得道日,提婆达多罪灭日、阎罗王欢喜日,一切饿鬼总得普同饱满”。句中的“解下”一词,意思也是“懂得”,指悟透佛理,得到解脱。
到了宋代,“解”才有了“会”的意思。
在陕北话中,“解”又发xie音,有解开(xiekai)-词。如“这会儿我才把那话儿解开了”。意思是这阵儿我才把那话弄明白了,反应过来了。与“解下了”一词的语义稍有不同。《现代汉语词典》也收有“解xie开一词,语义释为“懂得、明白”。如“解开这道理”,则与“解下haiha”一词《石巩惠藏禅师》:“祖曰:汝解射否?曰:解射”。又卷六《洛甫元安禅师》:“是以石人机似汝,也解唱巴歌”。又卷七《罗山道闲禅师》:“师曰:还解吃饭么”。
陕北话中,“解事”(haisi)一词指明事理、解人意。如“这个娃很解事”。
这个词也屡屡出现在古文献中,意思同陕北话相近。
《南齐书·茹法亮传》:“法亮便辟解事,善于奉承,稍见委信”。
唐·杜甫《彭衙行》:“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
《金史·张觉传》:“如劝农使张仅言亦朕旧臣,纯实颇解事,凡朝廷议论,内外除授,未偿得干预”。
解(hai)数一词,古语指武术套路。如无名氏杂剧《东平府》第三折:“适才衙内爹爹唤你呈几解数耍子哩”。《西游记》第三回:“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元·关汉卿散曲《斗鹌鹳·女校尉》:“演习得踢打温柔,施呈得解数滑熟”。现代口语中也有“使出浑身解数”一类的熟语。解数一词,《辞海》注音为jieshu,但在陕北话中,仍保留其古音,称为haishu,也讹为字音相近的“害水,词义也演变为水平、名堂。如“这个人一满没个解数”或“没害水”,是说“这个人一满没水平”。又如“这个人一辈子没弄成个解数”(或害水),指“这个人一辈子也没有混出个名堂”。
另外,解字在陕北话中还发gai音。把圆木锯成板材,叫解gai板,这也是古音。宋《广韵》又训“解”曰:“古隘切、佳买切”。反切音若“改”。这种古音古义在古文献中有屡见不鲜。
唐《敦煌变文·庐山远公话》:“十月满足,生产欲临,百骨节开张,由(犹)如锯解”。
宋·普济《五灯会元》卷一《十一祖富那夜奢尊者》:“马鸣却问:木义者何?祖曰“汝被我解”。
元·马致远杂剧《岳阳楼》二:“你说杏汤便有,无了板儿。三十年前解开你,都是板儿”。
陕北话中的“解”,一词多音,一词多义,多源自古音古韵。如今的现代汉语中,“解”虽然还保留了“明白”、“懂得”、“了解”的义项。
(见《现代汉语词典》),但巳无hai的发音,也难怪外乡人对这个古代汉语的活化石的不知所云,一头雾水。
儿事·儿货·儿女子
陕北话中,“儿”是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形容词。凡是坏的、不好的、不尽如人意的人和事物,均可呼之为“儿”如:
“那人一满是个儿人,尽干些儿事”。
“这个婆姨,一满说儿话哩”。
“这个儿女子,一满不听话”。
“这天气可儿了,一满冷得人撑不定”。
“这个牛可儿了,一满不在犁沟里走”。
“这车可儿了,刚走几步就坏了”。
“背石头这活可儿了,累得人腰都直不起”。
“这条河可儿了,一到夏天就发洪水,
“这儿公共汽车,服务态度可儿咧”。
“儿”这个形容词,普通话里没有,古今词书鲜收(《陕北方言辞典》有录),其他地方人不用,仅挂在陕北人的嘴边上,随处可以听到。那么,它究竟源出何典?又为何在陕北这片窄狭的地域流行呢?
王克明先生认为:从汉代的文字中,可以看到,“儿”的意思是坏的、不好的。这说明,古人口语里就有这个词。那时,它用于形容坏女人。《史记·淮阴侯列传》:“信方斩,曰:‘吾悔不用蒯通之计,为儿女子所诈,岂非天哉。”《史记·陈丞相世家》:“吕太后闻之,私独喜。面质吕婴于陈平曰:‘鄙语曰:儿妇人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婴之谗也’。”韩信骂吕后是个“儿女子”一坏女人。吕后说吕婴是个“儿妇人”也是坏女人”。陕北用途广泛的形容词“儿”很可能源于汉代的这个“儿”。(见王克明《听见古代一陕北话里的文化遗产》
我倒是以为,汉代的这个“儿”还是源自更早一些的《山海经》中之《山海经·海内西经》:“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
《山·海经·海内北经》:“鬼国在贰负之尸北”。
上引两段话是说,黄帝把贰负囚禁在疏属山。鬼国(鬼方)的位置在贰负囚禁地的北方。
疏属山在今绥德城内。这里也是古肤施之地。肤者,大也;施者,移也(《毛诗传》)。相传战国时,赵国灭了白狄人建立的中山国,又把中山王和他的遗民迁移回陕北故地,因命其地曰肤施。鬼国又称鬼方,为商代北方的一个小方国,曾与商王朝有长达三年的战争。其范围大体包括今河套南北的蒙、陕之地。贰负的故事就发生在陕北的大地上,并长期留在人们的记忆中。宋代的《太平御览》中,还辑录了这样一则故事:“汉宣帝上郡发盘石,石室中得一人,跣踝披发,反缚,械一足。时人不识,乃载之长安。帝问群臣,莫能知。刘子政(刘向)曰:此乃贰负也。上大惊”。这个故事虽然荒诞,但也确实反映出贰负之故事在陕北的影响之深。
由于贰负的暴虐与不忠,所以“贰”字也有了背叛、二心、不好、坏等多项意思。如“贰臣”即叛臣。“贰人”即指贰负一样的人。大概到了汉代,因为同音转借,“贰人”才演变为口头语中的“儿人”。称呼坏女人即为“儿女人”、“儿妇人”。
如今,虽然陕北话中的形容词“儿”有与汉代口语“儿女子”“儿妇人”相近的义项,但仍有一些俗语中残留“贰”的影子。如:
“二流子”《辞海》二字条释义:原是我国陕北方言,通常指不从事生产,游手好闲的人。注意,这里特指“陕北方言”。
“二杆子”指办事逞强,说话冒失的人。
“二圪梁”也作二梁子,指不通人情事理的强横之人。
“二道毛”指再婚男人。(上引见《陕北方言词典》)这些有关“二,的词条,都和贰负脱不了干系。“二流子”即是贰负之流。由此派生出“二杆子”“二圪梁”“二道毛”等俗语,只是词义稍有变化而已。由此,我愈加相信,陕北话中的形容词“儿”,最初应出自贰负的故事,并仅在陕北一带流传使用。
博物者,“博物洽闻,通达古今”之谓也。
陕北地大物博。虽山大沟深,空旷苍凉,但不贫瘠。这里不但有丰富的石油、天然气、煤炭等矿产资源,更是一块丰腴的文化沃土。名闻遐迩的黄帝陵、秦直道;影踪难觅的阳周城、雕阴城;神秘莫澜的鬼方文化;独具风采的鄂尔多斯式靑销器……曾经吸引了多少研究者的目光。然而,我更关注的,是匈奴铁骑的蹄印,西夏党项的迩迹、屯垦将士的残砖片瓦,苦苦地寻找他们是如何构筑这片文化混交林”的满意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