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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傻瓜

周宅果然有清风镇首屈一指的气派。红砖碧瓦,宅前一片空阔之地。两扇朱红大门,上面挂着两个老虎嘴的镏金门环,在围墙之外,能看见长在庭院里的树。只是时值深冬,树桠枯瘦,怎么看都有一股萧瑟之感。

在门外,站着一个头戴圆帽的中年男子。他个子不高,但也不矮,深灰色的长衫裹着他像裹着一把剑,这使他整个人像是因为衣服过大而在瑟瑟发抖一样。北风猛烈,他站在门外,脸上神色显得非常焦急,向着大路不停地张望。

这个中年男人姓曹,具体叫什么名字,清风镇好像没人知道,他在周石天家当管家已经很多年了,因此所有人都叫他“曹管家”。

远远的,周石天和秀文出现了。曹管家的神色像是放松了。

“老爷!”他抢上一步,高声喊道,“您可回来了。快!少爷在发疯哪!”

周石天脚步匆匆,秀文简直有点跟不上。

转眼间,周石天就到了曹管家面前。

“曹管家,”周石天说,“里面没出什么大事吧?”

“唉,老爷,”曹管家回答,“现在谁也管不住少爷,太太她、她也没办法了。”他说这话时,眼光转向了秀文,接着说,“秀文也出去叫您了,就、就更不得了了。”

秀文听曹管家这么一说,脸上红了一下,她像是要辩解似的说一句,“我去叫老爷,是太太叫我去的。”

“我知道我知道,”曹管家说,“老爷您快进去。”

周石天不知为什么,听到秀文和曹管家的两句对话之后,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曹管家和秀文互相看了一眼。曹管家眼睛一挤,像是示意秀文要注意什么东西一样。秀文眉头一皱,避开曹管家的眼神。

周石天抬步就往家里走,曹管家和秀文都赶紧跟着他走进去。

走进大门,就听见一阵瓷器打碎之声。从里面的大厅里传来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一起的声音。那女人的声音显得着急,但那个明显还有点稚嫩的男人声音根本就听不清在说些什么。只有那女人的声音在一迭声地喊,“福祥!福祥!你不要砸啦!你爸爸就要回来了。”但回答是那个男人一阵含混不清的喊声和一张椅子倒地的声音。

周石天加快脚步,走进大厅,里面已经狼藉不堪。碎裂的瓷片到处都是,一张红木椅倒在地上。

房的中央,站着一个打扮极其鲜艳的女人,年纪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六,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苍白,在她近前,站着一个头发蓬乱的青年,二十上下。他还穿着睡袍,脸上挂着一种痴呆的笑容。他嘴里喃喃念着,“你、你走开,我、我不要你。”

那女人听了这话,显得伤心不已。她说,“福祥,我是你妈妈呀,你怎么连妈妈也不要了?”

周福祥的声音始终不大,但却坚决得很。他说,“我不要你,你走开。”在他脸上,始终是那种痴呆的笑容。婉漪刚要向他走近一步,周福祥已转身从桌几上拿起一个茶杯。就在他正要将茶杯用力扔到地上的时候,周石天一步走了进来。

“放下!”周石天怒吼一声。

这两个字如此尖锐,又如此突如其来,周福祥不由一抖,将茶杯在手中握得更紧。他转头去看是谁进来了。

婉漪一见是丈夫回来了,立刻哭了起来。

“老爷,”她取下衣襟上的手帕,但又不是去擦眼泪。她走过来,说,“你回来了,你看看福祥,他连我也不要了。我是他妈呀,他怎么连妈也不要了。老爷……”她走到周石天身边,周石天对她像是没看见,眉头紧皱,走到周福祥面前,又是一吼,“把杯子放下!”

周福祥看着父亲,把茶杯慢慢放下,但他的眼睛却看向了跟着周石天进来的曹管家和秀文。

“秀文,秀文回来啦,秀文回来啦!”他把茶杯一放,像是因为看见秀文而突然显得兴高采烈,他眼睛痴呆呆地看着秀文发笑。秀文听到他这么说,脸一下子就红了,她赶紧垂下头,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婉漪的眼泪立刻收了,斜睨了秀文一眼。

周石天走到儿子面前,眼睛里充满怒意。

周福祥总算将目光转向父亲了。他看着周石天,慢慢地像是认出了对方是谁。

周石天环顾一下左右,厉声说了句,“这是怎么回事?没人看管他吗?”

整个大厅没人敢说话。

婉漪走上一步,说,“老爷,你不知道福祥吗?他这么一来,我们谁拉得住?你早上就走了,他突然就开始砸东西,我们怎么管得了他?”

周石天将充满怒意的眼睛望向婉漪,厉声说,“难道你就不知道看好福祥吗?你看看,你看看!这成什么样子了!”

“老爷,”婉漪万分委屈,说,“你怎么怪起我来了?”

“难道你要我怪福祥吗?”周石天怒气不息,“你是做妈的,是这个家的女主人,连一个儿子也看管不好。你说说,你要我回来,是要我打扫这地上的碎片吗?”

“老爷,”站在一旁的曹管家说话了,“是这样,今天一大早,少爷就起来了,我们都没怎么注意他怎么就突然发病了。您也知道,少爷的病根由来已久,但也有一段时间没发作了,再怎么说您也不要怪太太,是我们没怎么注意。秀文,”他向秀文一扭头,说,“还不把地上打扫一下!”

秀文在一旁,低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

周福祥看着秀文出去,又傻呆呆地说了起来,“我不要秀文出去,我不要秀文出去。”

“你坐下!”周石天愈加恼怒,对儿子大吼一声,“长这么大了,还什么事也不明白,秀文是出去拿扫帚。不是你打碎这些东西,要她出去干什么?秀文秀文,你怎么就知道这家里一个秀文?告诉你,秀文是我们家的丫头,不是你以为的什么人!”

“妈,”周福祥出乎意料地突然哭了起来,他对着婉漪喊道,“我要秀文在这里,我要秀文在这里。”

“好了好了,”婉漪突然不耐烦起来,她走过去,拉着周福祥的手臂,说,“福祥,听妈的话,上楼去。秀文就来了。”

周福祥忽然又笑起来,说,“妈,秀文没有走,是不是?”

婉漪脸上掠过一丝疲倦,说,“秀文没走,你要听话,来,上楼去。”

“是不是我上楼了,秀文就回来了?”福祥仍是傻呆呆地问。

周石天在旁越听越怒,说,“你们都上去!曹管家,要秀文快点过来!”

曹管家答应一声,走了出去。在他跨出门的瞬间,回头看了周石天一眼,周石天也正巧向他看过来,两人的目光碰撞了一下,周石天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有点阴鸷。曹管家脸上肌肉一动,又迅速平静下来,出去了。

剩下周石天一个人在大厅里站着。

他看了看整个大厅。除了地上的碎片之外,这个大厅还是显得干净和朴素。雕花的窗户,几盆花摆在墙沿,房间高大、空阔,桌椅的昂贵显示出这户人家的殷实。但不知怎么,这房间里又总是有一股令人很不舒服的古怪味道。这种味道几乎形成对外来客人的一种抗拒。周石天慢慢地走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大厅安静,周石天不觉在自己的某种思虑中深深地沉了下去,以至于秀文已经在打扫地上的碎片他也没有发觉。

但他看见秀文了,他一下子从自己的冥思中挣脱出来。他开始注视秀文。后者拿着扫帚,很小心地扫着碎片。周石天像是忽然对秀文感兴趣了,他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着秀文。

秀文整个人显得非常轻巧,不论她穿什么样的衣服,总让人觉得,她的衣服还是大了一点,她脸上的神情总是充满一种畏惧。周石天在这个瞬间像是忽然感到这个丫头的畏惧后面,还躲藏着别的东西。他有点吃惊。秀文自小无父无母,是一莲师太在尼姑庵里带大她的,在她七岁那年,婉漪把她带到周家。周石天差不多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也从来不认为一个丫头身上还会有其他的什么东西,这时候他却感觉到了。

一个念头在周石天心中忽然升起。

秀文专心致志地打扫着地上的碎片。她感觉周石天在注意自己,不由轻轻一抖。这一抖不仅是她拿扫帚的手,而是整个全身。但她很快镇定下来,慢慢地打扫。她很想去看看周石天的眼神,但终于没有抬头。她扫着地面,碎瓷碰撞的声音在整个大厅里回响,显得单调,但又显得使人惧怕。

这时一阵下楼的脚步声传过来。

秀文没有抬头,周石天抬头一看,是婉漪从楼上下来。她的脸色显得苍白,又显得心事重重。周石天没有站起来,只是等婉漪走过来。

秀文知道婉漪过来了,她也刚刚扫完,仍是低着头,将手中的扫帚拿紧,说了声“太太”。婉漪“嗯”了一声,在周石天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秀文垂着头,慢慢地走了出去。

“福祥没事了?”周石天问一句。

“没事了,在吃点心。”婉漪像是松了口气,将头发掠了掠,她的眼神有些空洞,也有些疲惫。

周石天叹口气,说,“去叫金医生没有?一大早他还在店里的。”

“没有,”婉漪回答,“叫来又有什么用?福祥这孩子的病,真是不知要什么时候才好。”

周石天没有立刻回答,他眉头紧锁,像是一瞬间去想别的事了。

婉漪看着他,周石天忽然喃喃着像是回答刚才婉漪的话一样,说,“是啊,一个医生又能有什么用呢?他诊得好一个人真正的病吗?”

“老爷你说什么?”婉漪看着他,眼露诧色。

周石天忽然缓过神来,说,“没什么,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今天?”婉漪有点奇怪,在她看来,今天还只是一个刚刚开始的日子。她不由问,“什么事?是不是很严重?”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严重,”周石天说,站了起来,“你大概猜不到,一莲师太一大早就到了店里。”

“一莲师太?”婉漪也不由跟着站起来。她说,“她来找你吗?她怎么会来找你?她有什么事?”

周石天眼望前方,凝了会神,才说,“她是来找我的,很奇怪,她手上有一块玉。”

“玉?”婉漪一愣,说,“一块什么玉?”

“一块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玉!”周石天说。

“和我们家一模一样的玉?”婉漪脸色都白了,她惊讶地看着周石天,说,“老爷,我们家那么多玉,你说的是哪块?”

周石天蓦然将眼睛看向婉漪,慢慢地,但很低沉地说,“就是那块无双蝶玉!”

婉漪不禁身子一晃,像是突然被什么击打了一样,她的声音也不由颤抖起来,“老爷,那玉怎么会还有一块?您不是说它是无双玉,普天下就我们家有吗?”

“无双?”周石天仍是不动声色,缓缓地说,“天下间哪真的会有无双之玉?”

“她那块玉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婉漪的声音有些急促。

“她说是一个香客手上的,”周石天像是要看穿什么东西一样地说,“她那里有一个什么样的香客呢?”

“她没有告诉你?”婉漪说。

“她没有说,”周石天沉吟着,“我不方便问到底,可那个香客,那个香客……”说到这里,周石天的声音变得更加低缓,像是要知道那个香客到底是谁一样。

婉漪在旁边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一种难以言说的畏惧和颤栗。

“对了,”周石天忽然改变话题,说,“怎么福祥老是要秀文在家里?”

“老爷,”婉漪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段时间,咱们家福祥总是要秀文看着他才肯安静下来。”

“是这样?”周石天眉头一皱,说,“我倒是还没有注意。”

“老爷,您看咱们家福祥不会有什么事吧?”

“有事没事不还是要看你这个做妈的嘛,难道这家里的件件事都要我来操心吗?现在风声这样紧,生意已经越来越难做。”

“咱们的福祥虽然是这样,可他也长大了。”婉漪慢慢地说。

周石天像是没听见,房间里一下子沉默起来。

在门外,秀文已经将扫帚等物放好了。她像是要回到大厅,但里面的说话声让她停了步。周石天和婉漪的交谈都被她听见了。她站在门外,眉头锁了起来。

一莲师太和金医生从周石天店里出来后,金医生忽然问道,“师太,怎么庙里来了香客?”

一莲师太几乎没什么表情,只说,“是的,来了个香客。”

金医生没来由地哈哈一笑,说,“师太有什么事需要在下帮忙的,尽管开口。”

“谢谢,”一莲师太说,“贫尼也没什么事,告辞。”

她打个稽首,也似乎不怎么想和金医生说话,转身走了。

金医生站在原地,久久看着一莲师太的背影,直到一莲师太转过了弯,才从周石天店铺前离开。

一莲师太显得有些慌乱,也似乎有些激动,她原本苍白的脸上居然泛起一层微红,但她不想停下来,反而加快了脚步,朝清风庵走去。

当她走到清风庵的时候,心里一惊,庵庙的大门居然是打开的。

一莲师太不由放慢了脚步,昨夜的那阵神秘莫测的脚步声又在她心头涌起。

她像是遇到一件连自己也不明白的事情一样。她怎么会突然为一个陌生女人去找周石天呢?这个陌生女人究竟是个什么人呢?现在大门怎么会开的?她明明记得自己出门时是把大门关上了的,那个女人不可能出去啊,她不是要自己去帮她验玉吗?是啊,就是这块玉,她现在把它放在身上,这到底是块什么样的玉?周石天说它价值连城,这应该是没错的,可、可、可一个这样的单身女人怎么会有一块如此值钱的玉?

在一莲师太心里,突然涌上了这些想法。

但她还是定了定神,继续往庵里走。

到门前了,一莲师太伸手将打开的庵门继续一推,门发出“吱呀”一声,尼姑像是对自己生活的地方也突然有了警惕一样,朝里面望了望,庵里冷冷清清,像是没人存在过一样。

尼姑走进庵门,穿过天井,走过大殿,径往里间,一路上还是什么声音也没有。像这样的冷清对尼姑来说是每天的状况,可今天毕竟不同,在这个庵里,有一个奇怪的女人。

她正要拐进住宿间,那个自称叫宋颜兰的女人突然劈面从里面出来,几乎和尼姑撞在一起。

两人同声惊呼了一声。

“师太!”

“施主。”

两人又几乎同时说话。

“您回来了师太?”宋颜兰的脸色迅速恢复成正常。

一莲师太看着宋颜兰,眉头一动,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我刚才在房间里打扫,”宋颜兰说,“听到外面有脚步声,我真是吓了一跳,以为、以为……师太,昨天晚上的脚步声可把我真的给吓住了,您又不在,我就赶紧跑出来。”

一莲师太没回答这些话,只是说,“施主,你进来一下,贫尼给你把玉验了回来。”

“师太,您真的验了?”宋颜兰脸色一变,像是不相信一样,她接着说,“它、它是……”

“施主,”一莲师太没回答,反问道,“庵门怎么是开着的?”

“庵门是开着的?”宋颜兰眼睛吃惊地看着尼姑,说,“师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您进来的时候,庵门没关吗?”

“没关。”一莲师太的声音始终显得缓慢而沉着,她说,“没进来什么人吧?”

“没有,”宋颜兰说,她的脸色倒是有点惊慌起来,说,“我一直没有出去,如果有人进来,我肯定是会知道的。”

“那可能是我忘了,”一莲师太慢慢地说。然后她从怀中把那块蝶玉拿出来,递给宋颜兰,说,“施主,这玉你还是小心收好。”

宋颜兰接过玉,在手上抚弄着,又将眼光抬起来,看着一莲师太,小心地问了一句,“师太,这玉……您去验过了?”

“验过了,”一莲师太回答,一边慢慢往里走,嘴里低声念着“阿弥陀佛”。

宋颜兰看着一莲师太的背影,追上去问道,“师太,验玉的是怎么说的?”

一莲走到房间门口,停住脚,默然一会,才回过头来,她的眼睛看着宋颜兰,缓缓地说,“施主,你要看好这块玉,别弄丢了。”

宋颜兰看着尼姑,脸上流露出紧张的神色,说,“它、它怎样?”

“它可以买下这座清风镇。”一莲说完这句话,就抬脚跨进了门。

宋颜兰没再跟进去,她看着玉,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无法捉摸起来。她在门外站了一会,忽然转身离开。

那块玉在她手中攥得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