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莲师太被杀之后,清风庵就再没香火缭绕了。事实上,即使在一莲师太生前,这里的香火也不是很旺。当一莲师太被杀的讯息在镇上传开,更是没人敢再到这里来,就像清风镇上出现了第二座鬼山一样。
清风庵彻底荒芜了。
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没有人去,它荒芜的速度是所有人都想不到的。
一莲师太死后,秀文是第二次到清风庵来。
第一次是和韩飞龙一起来的,这是第二次,依然是韩飞龙陪她一起来。
天刚蒙蒙亮,韩飞龙和秀文已经到了尼姑庵外。
一踏上往庵庙的山路,秀文整个人都显得异常激动。
尽管她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再次表现出自己的脆弱,但她总掩饰不住自己内心的种种感触。
当她站在大门之外,简直都没有力气了。一股悲伤从她心底再次泛起。
韩飞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秀文终于抬手推庵门。
那门“吱呀”一声开了。
秀文和韩飞龙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里面一切如旧,只不过增加了凋敝之感。
两行泪水从秀文的脸颊滑下来,但她不再哭出声音。对秀文来说,已经有了从生到死的经历,所有的悲伤都可以一下子抑制下来。
韩飞龙仍是静静地看着她。
对韩飞龙来说,他已在秀文身上看见了变化。
在秀文身上,忽然没有了丫头气,渐渐地有一种庄严感在围绕她。
秀文走到大佛像前,在蒲团上跪下,双手合十,不出声地说着什么,然后磕下头去。
这动作她重复了三次,但她还是没起身,眼望佛像,似乎要与佛像交流什么。
佛像始终微笑着看着前面,它不看任何一个人,只是看着前面,像看着芸芸众生。
一阵脚步声忽然在他们身后响起。
秀文站起来,转身去望外面。
韩飞龙只微微侧身。
脚步声渐近,周福祥从外面快步进来。
他气喘吁吁,显然是一路跑上来的。
“秀文!”他一看见秀文,就叫了一声,但他也看见了韩飞龙,脚下不由一停。对他来说,在这里看见韩飞龙是很意外的事,而且,韩飞龙居然和秀文在一起,也同样是意外的事。怎么他们认识吗?
当然认识。他想起来了。这个韩先生总在自己家中出现,当然会认识秀文。他只是不明白,怎么这位韩先生在这个时候会与秀文在一起。
“啊,韩先生。”福祥一愣之下,还是说了句。
“福祥,”韩飞龙声音冷静,说,“我和秀文一直在等你。家里没事吧?”
“现在还没有,”福祥说,“我爸爸他们还不知道秀文已经离开了。”
“他们知道你出来了吗?”韩飞龙又问。
“我出来的时候没见过他们,只有曹管家看见了。”
韩飞龙眉头一皱,但没说话。
“少爷!”秀文看着福祥。
“秀文,”周福祥忽然感到自己控制不住,走上几步,几乎要去握秀文的双手,但他终究腼腆,手还未握,脸已涨得通红。
见他这副模样,秀文脸上也不由微微一热,她不由自主地看了韩飞龙一眼。韩飞龙却只是凝视着福祥。
周福祥开始打量整个尼姑庵。
他慢慢走着,看着天井、佛像,甚至看着脚下的青石板。
“秀文,”他终于说道,“你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是啊,”秀文说,声音很哀切,“就是一莲师太把我养大的,可她、可她,却被人杀死了!我、我要报仇!”说到末句,秀文的声音已从哀切变成坚硬。
“秀文姑娘,”韩飞龙忽然插话道,“可你怎么报仇呢?你一个人吗?你这样弱小,能怎样报仇?而且,现在都已经有人对你下毒了。你就没想过?你的仇还没来得及报,就已经被仇人抢先下手了。”
“秀文!我帮你!”周福祥忽然热切地说。
“你帮不了!”秀文忽然说,她的眼光忽然从哀伤变成寒冷。
韩飞龙沉默一下,慢慢说,“秀文、福祥,什么人杀的师太,这其中牵涉实在太多,也太大,你们也没办法了解。只是秀文,”他凝视秀文,说,“你今天就没有其他事要告诉福祥吗?”
秀文浑身一震,她不由自主地说,“韩先生,怎么你都知道?”
韩飞龙缓缓点头。
“知道什么?”周福祥一头雾水,他也看着秀文,说,“秀文,你要告诉我什么?你快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事太多了!我现在什么也记不起来!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秀文,你知道什么,就快告诉我!”
秀文看着周福祥。这是她伺候了这么多年的少爷。在她开始伺候之时,他是个傻子,现在他不是傻子了,却变成了孩子。
她该对一个孩子说什么?她说的会不会伤害到他?
但那些永不消逝的往事、永不消逝的仇恨,还有那些永不消逝的屈辱,使她看着周福祥的目光变得尖锐。周福祥被秀文的目光惊吓住了。
“秀文、秀……”他没有说下去。
“少爷,”秀文慢慢地说,“其实我不应该叫你少爷。”
“不应该?”周福祥实在纳闷。
“是的,你知道我该叫你什么吗?”
“叫我……什么?”周福祥惊诧之极。他脑中又开始混乱起来。
秀文看着福祥,又忽然看了看站在一旁的韩飞龙。
韩飞龙也正凝视她。他脸色平静,像是早已知道一切。
“我该……”秀文继续看着福祥,说,“我该叫你哥哥。”
“哥哥?”周福祥几乎倒退一步,“你说……你叫我……哥……哥?”
秀文的目光忽然黯淡下来,从眼眶深处,一种要落泪的欲望猛然泛起,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哭了,于是她忽然坚定下来,看着周福祥,一字一句地说,“我是你的妹妹,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周福祥已经惊讶地张大了嘴。
他当然不记得自己在恢复智力之前,是如何纠缠秀文的事,但他心底却有个和秀文很亲近的意识,他没想到这个丫头居然是自己的妹妹,他感到无法接受,但秀文说得那么肯定,又由不得他不信,但他却摇着头,说,“你是我妹妹?我、我不信。”
“可我真的是你妹妹。”秀文说。
周福祥忽然转头去看韩飞龙,说,“韩先生,你说她是我妹妹,是真的吗?”
“是真的,”韩飞龙说,“秀文姑娘是你妹妹,你还不知道的是,你不仅有个妹妹,还有个姐姐。”
这句话不仅周福祥吃惊,连秀文也吃惊地望着他。
韩飞龙却不说话了,只是凝视着周福祥。
“那……”周福祥说,“我……我姐姐呢?”他感到自己的大脑越来越混乱,简直理不出个头绪。
韩飞龙看着他,慢慢说,“你姐姐在你四岁那年投河自尽了,所以你不会看见她。”
秀文听着韩飞龙的言语,忍不住泪水还是流了下来。
“不要哭,秀文姑娘,”韩飞龙说,“当年救你的人只把你送到这里,他没有把你姐姐送来,肯定是没找到你姐姐,况且,当时危险的是你。他只能救下你,但没能救下你妈妈。”
周福祥在一旁震惊不已,他说,“韩先生,难道秀文……我妹妹当时很危险吗?是什么人使她有危险的?”
韩飞龙凝视着他,语速更慢了,“福祥,你当时在场,那时你才四岁,你记不得什么。”
“我当时在场?”周福祥更是惊骇,他说,“如果当时有人要害秀文……害我妹妹,怎么会放过我?”他刚说完,蓦然说道,“等等!我想一下,我……我好像还记得什么,我……我总觉得我在一个血泊里……”他眯起眼,像在尽力回想,“我记得血,很多很多的血……可我……可我,想不起来了。”
“秀文,”周福祥低下头,又忽然抬起,说,“你是我妹妹,那……那爸爸知道吗?他怎么会要你做丫头?”
“他不知道,”秀文说,“他不知道我是他女儿。”
“爸爸不知道?”周福祥说,“他怎么会不知道?你真是我妹妹的话,他怎么会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道,”秀文说,“我出生时,他没在清风镇,所以他不知道。”
“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告诉他?”秀文像是福祥提了个很怪的问题一样,说道,“如果他知道我是他女儿,恐怕我早就被弄死了。”
周福祥总觉得今天秀文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无法理解的,也是让他感到震惊的。
“你是他女儿,难道他会杀自己的女儿吗?”
“他不会,可另外有人会。”
“另外有人会?”周福祥呆呆地重复一遍秀文的话,说,“我、我……你说有谁?”
“少爷,不,我应该叫你哥哥了,”秀文回答,“你不是看见了吗?已经有人对我下毒了,难道不是有人要害我吗?”
“这……”福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你知道是谁吗?”
秀文没回答,她转头看向韩飞龙,说,“韩先生,您到这里不久,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韩飞龙眉头微皱,说,“现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福祥,”他转向周福祥,说,“你这么出来,你父亲会有什么反应你知道吗?他会不会到处找你?”
“我不管这些,”周福祥说,“我现在只觉得很多事我不知道,我想知道。秀文,”他又看着秀文,说,“那要害你的人是谁?你知道就告诉我,我……我绝不会让人来害你的。”
秀文微笑一下,说,“哥哥,你不要知道这些好吗?说真的,谁要害我我也不知道,但有很多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可我想知道,”福祥说,声音也提高了,“我不能一辈子像个瞎子似的对周围都看不清楚。这几天,我总是想,我拼命地想,想以前的事,我记得一些事,但又说不出来,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我只记得血,那么多的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这样一个印象?我真的想知道。我……我怎么对什么都不记得?”他说到后来,已经非常急了。
“福祥,”韩飞龙缓缓地说。“其实很多事,我们也不是知道得很清楚,贸然跟你讲,也没什么好处。今天你们兄妹相认,是多好的事!你要高兴一些才是,其实我今天很想见你,我很想跟你说一些话,但不是关于你的事情。”
“你想和我说事情?”周福祥愣愣地看着韩飞龙,说,“韩先生,你要和我说什么?”
“我们到里面去说。”韩飞龙把衣襟一摆,率先往里去。
周福祥和秀文跟着他走了进去。
到得一房内,三人坐下。
韩飞龙很仔细地看看周福祥,又很仔细地看看秀文,福祥和秀文都看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期待。
韩飞龙慢慢说,“在这个镇上,你们的爸爸周先生和金医生关系不错。他是不是经常去你们家?我看应该是的,因为你生着病。秀文姑娘,你把你的手帕给我一下。”
秀文依言将手帕给了韩飞龙。
韩飞龙看着手帕,说,“师太被害的现场就留下了这么一条手帕,凶手在现场丢下它,当然是想欲盖弥彰,嫁祸于人。可他没想到的是,警察局怀疑上柳大鸣,将他抓了起来。当时我和秀文姑娘去警察局,李长云说是周先生怀疑他的,周先生这么说,大概也是想把案子弄得混乱不堪,达到转移视线的目的。我现在很想知道的是,金医生平时和师太有往来吗?”
听韩飞龙突然又说到金医生,秀文和福祥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大鸣哥现在怎样了?”她一听到柳大鸣,还是忍不住着急起来。
“他现在没在里面了,”韩飞龙说,“至于他现在在哪,秀文姑娘,现在你别问。我想知道金医生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和师太有什么关系?秀文姑娘,你知道吗?”
他不问周福祥,是因为周福祥当然不会知道。
“韩先生,”秀文站起来,“大鸣哥现在究竟在哪啊?你说他没在监狱了,他们放他出来了?”
“不是放,”韩飞龙看了周福祥一眼,还是对秀文说,“秀文姑娘,你真的别急,你难道不想为师太报仇吗?”
提到师太,秀文又想哭,她说,“金医生和师太没有任何往来的,他、他……韩先生,你、你怀疑是金医生杀的师太?”
韩飞龙轻轻摆手,说,“现在时间不多,我不能说太多其他的事。如果说金医生和师太以前没有接触,那就是说,金医生还是有他的目的,现在只有一个地方可以给我答案了。”
“什么地方?”听的两人又同时问。
“鬼山。”韩飞龙说,“只有那里才有答案。”
周福祥猛然站起来,说,“韩先生,我和你一起去!”
韩飞龙微笑一下,说,“你不能去。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刚刚说到这里,就听见外面有人进来。
有人在喊,“福祥!福祥!你在这里吗?”
叫“福祥”的是两个声音。
一男一女。
男的是周石天,女的是婉漪。
周福祥和秀文都脸色发白。
韩飞龙还是不动声色,说,“福祥,你出去,不要说这里的事,先回家。”
韩飞龙的声音不容抗拒。
周福祥站起来,“嗯”了一声。
看着周福祥走了出去,韩飞龙说,“秀文姑娘,我们也快点离开。”
“我知道这里有条路可以出去。”秀文说。
“这里有路出去?”韩飞龙有点诧异。
“我在这里长大的,我当然知道。”秀文说。
周福祥来到天井处,周石天和婉漪已经走到这里。一看见福祥,两人都脸露喜色,只是周石天脸上的喜色一掠即过,旋即变成凝重。
“福祥!福祥!”婉漪紧走几步,拉住福祥的手臂。
“福祥,”周石天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知不知道父母在找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让父母如此操心?”
周福祥讷讷不敢接言,但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一下。
“怎么?”周石天立刻问,“还有人在这里?”
“啊,没、没有。”周福祥说。
周石天哼了一声,径直向里走去。
但里面所有的房间都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