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婠不由用余光往门外瞟去,便见一位四十出头的丰腴妇人一摇一摆的捧着手炉踏进阁楼。
她披着一袭华贵的狐皮软裘,面上略施粉黛,颇为貌美,头上晃着华丽的步摇,走起路来步步生辉,摇曳生姿,轻步行至李氏身边,娘子们赶紧让出一个座来,并一齐欠身:“给二姨娘请安。”
来的正是上官府的二夫人,她落座后接了婢女递上的茶盏抿了一口,才与李氏道:“表姐。”
李氏脸上的表情总算缓和了下来,笑道:“锦云,怎么才来。”
二夫人李锦云亲热的拉过她的手臂,“姐姐,还不是十二郎吵着闹着要我陪,怎么也走不开。”
李氏道:“十二郎就黏你,连我这娘都不要。”
“十二郎新背了三字经,非要背给我听,背了几遍,我都记得了,表姐,我来背给你听。”二夫人笑着,视线不经意在婠婠身上一掠,“连翘,还不把婢女带下去,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不要扰了我们一家人过节。”
十二郎背三字经当然只是个幌子,替九娘子解决麻烦才是她此行的目的。
二夫人这命令一下达,此事也就定下结论了。李氏没有表示反对,默认了这样的处理。
七娘子气的浑身发抖,眼里泪水打转,嘴里吐不出半个字,只能无助的望着婠婠。
连翘暗自叹口气,夫人一向信赖二夫人,此事二夫人发话,也就无法更改了。
她走到婠婠跟前,扶起自己的妹妹:“走吧。”
婠婠心中万般不甘,若就这样结束此事,以后胭脂会天天来找幽兰居的麻烦!
她挣脱连翘的手,再次跪下,大声道:“夫人,奴婢请您明察秋毫,奴婢并未偷窃,不愿蒙受不白之冤!”
李氏和二夫人已在闲话,没想到婠婠敢这样大声喊叫,二夫人当即怒道:“好个不懂规矩的丫鬟,让你退下,还多话!”
婠婠朗声道:“奴婢虽是上官家最卑微的家婢,也知道夫人持家一向以理服人、以德服人,上官家由主至扑上上下下近千口人,井然有序的运转全凭‘规矩’二字,主子有主子的规矩,奴婢有奴婢的规矩,主子若犯了错,就算是主子也得罚,奴婢若无错而被诬陷,亦当还奴婢请白!”
她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却是个不大不小的陷阱,还带着那么一点而激将。若夫人不受理她的喊冤,也就意味着夫人当着满场的娘子们、婢子们的面,否认上官家多年持家严明的家规,若受理了,她有十足的把握能证明自己和青黛的无罪,身为一个现代律师,辩论和推理正是她的强项!
没想到,她这话一说出来,满场突然鸦雀无声,连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清晰如钟鼓。
无数的视线投射而来,婠婠茫然的抬起脸,这才意识到这一番话令她成了全场的焦点,娘子们都张口结舌的望着她,连翘更是急的说不出话来,生怕夫人一个恼怒就把她赶出上官府去!
婠婠从未和夫人接触过,关于夫人的种种,仅凭下人们的谈话得知。
夫人对待外人端庄严肃,对待家人和蔼和亲,是上官家的威信所在。她不知道的是,在上官家,除了老爷和郎君,没有任何人敢和大夫人大声说话,包括眼前那一干的娘子们。
可是,话已经说出去了,收不回来。婠婠仰着脸,没有半分弱势的望着夫人。
不知道是否是她的错觉,夫人望着她的眼神,和其他人不一样,好似,格外的震惊和意外……
二夫人更是怒火中烧,“你的意思是主母诬陷你?!连翘,把这婢女带出去交给紫阁处理!”
“不,让她说。”李氏轻轻一摆手制止了连翘的举动,她的神情已平静如昔,只是一双老谋深算的眸子定定落在婠婠的面孔上,仿佛要将那张美丽不可方物的面容看穿,许久才道,“你是叫婠婠吧。”
婠婠镇定叩首道:“奴婠婠。”
李氏又是长长的沉默,眼中的光芒扑朔迷离,仿佛在一瞬间想起了很多,许久才沉着嗓音缓缓道:“婠婠,你说的不错,上官家持家一向最讲究规矩。上官家家规第一条亦是家中人人都必须遵守家规,无论身份尊卑,地位高低。我身为一家主母,自当遵守家规,查明真相,给予你一个说明自己的机会。”
婠婠大喜过望,正欲叩首谢恩,李氏又道:“你若能证明此事是被诬陷,我有赏。若不能,我会以偷窃罪将你送至官府。你,明白吗?”
“婠婠明白,夫人给婠婠机会,婠婠必会证明身家清白,也证明夫人的明智。”
大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视线紧紧落在婠婠身上,片刻不离。
这时,阁子里的人全都各怀心事,夫人素来不料这等琐事,不知为何今日破了例,令人捉摸不透。
九娘子更是紧张的攥住衣角,要和七娘子对峙她倒不怕,但是婠婠这个婢子她却没底。
印象中婠婠是个话不多的人,心思却很是缜密,当初告那一状神不知鬼不觉让她吃了个哑巴亏。
大夫人接了连翘递上的茶盏,垂下眼帘,缓缓道:“你可以说了。”
“奴婢要状告翠苑的大丫鬟胭脂,诬陷奴婢偷窃九娘子的发簪,经由丫鬟青黛之手带出府变卖之事。”婠婠早在过来善茗楼的路上就将此事的调理理了个一清二楚,此刻的她言之凿凿,神定气若,“因为此事是九娘子提出发簪被盗,才有后续的一切事情,奴婢可否请九娘子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辩论的第一步就是要对手多说话,再找出漏洞加以反驳和利用。这次的偷窃之事,纯属栽赃嫁祸,为了撒一个谎,往往需要更多的谎言来弥补漏洞,婠婠虽不清楚九娘子和胭脂有没有串过词,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九娘子并不清楚她和青黛的情况,只要她和青黛具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冤屈自然就可以洗刷干净。
面对婠婠的提问,九娘子抿紧了唇不愿搭理,李氏瞥她一眼,“你就实话实说,既然你有理,就不用担心什么。”
九娘子这才缓缓道:“今日早晨我出门来给娘请安,头上戴着那枚步摇发簪。回去的路上发现发簪丢失,我在沿途寻了个遍也没找着,只好托给胭脂来替我找寻,至夜里时胭脂告诉我发簪在丫鬟青黛身上被搜出。”
她含混其词,婠婠步步紧逼:“敢问九娘子出门与回家的时辰是几时?身边可有侍婢?”
“辰……辰时出门,巳时回。杜若今日身体抱恙,我是一个人出的门。”
婠婠淡淡一笑,就凭九娘子这段话,婠婠的心里对这场辩论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时间上就是个最大的漏洞,九娘子的这出栽赃嫁祸并不精妙,她根本没想到自己现在会站在大夫人面前有机会诉说冤情吧!
婠婠听完她的话后做出总结:“也就是说,九娘子丢失发簪的时间是辰时到巳时之间;地点是从隽秀堂与留香阁之间;这个过程中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发簪丢失的原因同样不明确。发现丢失发簪后娘子将此事交给胭脂处理,到夜里时得到胭脂的答复。确认无误?”
举证讲究五个要素:“何时、何地、何人、何事、何故。”九娘子的诉说里只有时间地点,没有人物,没有事件,没有原因,在法律上来说构不成举证的条件,不过这儿也不是法庭,婠婠没必要在这种细节上计较,只是用她的强调在有意的提醒着在场的听众:“九娘子的这份陈词完全属于个人之言,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
至于这种含混其词能不能哄到精明的大夫人,就看大夫人怎么想。
婠婠的余光瞥向李氏,李氏淡定自若的饮着茶,看不出任何的情绪起伏。
九娘子道:“是,无误。”
婠婠又道,“大夫人,奴婢想请胭脂和青黛两位当事人进来对质。”
李氏颔首。
胭脂和青黛被带进大厅,青黛被打的浑身是伤,胭脂也是脸肿了起来,两人都颇为狼狈。
连二夫人也皱起了眉,有些不悦的扫向九娘子,实在是太胆大妄为!
婠婠一个箭步冲到胭脂面前,大声质问道:“胭脂,九娘子昨日遗失发簪,为何你不向大夫人禀告?”
胭脂一愣,茫然道:“昨日我没有找到,如何禀告?”
九娘子脸色铁青,厉声道:“我今儿才丢的发簪,你昨日怎会找寻?”
胭脂呆了呆,片刻后意识到钻了婠婠的套:“是奴婢失言。娘子是今日才丢的发簪,方才顺着婠婠的话说下去,也未过多考虑。”
婠婠自若的扬起唇角,她能确定一点,九娘子和胭脂压根没有逃套过词!
“胭脂,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如何发现发簪在青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