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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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中流砥柱(1)

宋希濂处于极度的狂怒中。

前天(六月十三日),八十八师师长胡家骥向他报告:“敌人在龙陵据点车辆马匹活动频繁,似有准备连夜撤退迹象。”宋希濂听到这个情报后,马上和留在保山总部的参谋长成刚通电话,要他将这一情况转告长官部。知第二天,中央社就发了我军“收复龙陵”的捷报。这个消息经电台向全世界一广播,东南亚盟军总司令蒙巴顿和副总司令史迪威就分别发出意思相同的贺电:“贵军一举攻克龙陵,开反攻之先声,全军皆为之振奋,实属可贺!”而实际上龙陵非但没有打下来,如今很多攻克了的山头阵地又重新丢失,而且敌人正满山遍野地压过来,正如赶鸭子一般地把他的部队追得狼狈不堪,四处乱窜。

最使宋希濂感到丢脸的是,他捏在掌心里的那一纸电文,这是******方才发来的。电文只有两句话“谎报军情可耻!不论官兵再后退者就地处决!”

“我是决不会退的!全军官兵必须与阵地共存亡,决不许后退一步!”从昨天日寇增援部队和我反攻部队激战开始,宋希濂就看到了战局的严重性,所以给全军下了这样的命令。

昨天夜里两点三十分,宋希濂就将在勐冒廖家寨集团军前进指挥所的全班人马和警卫营组成的督战队,在勐冒至黄草坝之间的山头和一切山间小道上铺开。“不论官兵,敢于越过这一线者就地正法!”他对督战队说。

“总座,为了安全,指挥所是否往江边挪一挪?”车藩如小声地说。

“胡说!”宋希濂一声吼起来,“中国还有多少地方给我们往后挪一挪?!我们从沈阳,从卢沟桥,从上海,从南京已挪到这种山沟中来了,还能再往哪里挪!‘二十万人齐解甲,岂无一个是男儿’!”宋希濂说着,狠狠地瞪了车藩如一眼,而后转身对欧阳春圃口授给洪行和卫立煌的急电。

宋希濂说的有道理:“我们还能再往哪里挪!”万里河山已经“挪”给敌人一半了。“挪”就是溃退,而溃退的惨剧宋希濂已见过不少。比如在淞沪之战后的全线溃退中,胡宗南的第十七军团司令部遭受敌军的偷渡袭击,胡宗南只身逃出……薛岳(时任十九集团军总司令)从车上跳到一条河沟里,幸免于难。

南京大溃败中,宋希濂的经历更惨,他写道:“唐生智决定放弃南京,命令各部队突围,但许多部队已纷纷麇集下关,无船可渡,于时秩序大乱,不可收拾。我为此,集谗谤于一身,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免职,携眷回归故里。”

谁知这种大溃败的狼狈惨景,一九四二年又“挪”到滇缅路上来。

如果说中国的官兵以前还有地方向后“挪”的话,那么,现在是没有地方可“挪”了。作为民族抗日将领的宋希濂将军也不许再“挪”,长官部谎报军情的罪名还落到他头上,再兵退怒江,还有什么颜面立于人间?在南京保卫战中曾率三十六师殊死拼搏的宋希濂还被当作唐生智的替罪羊被免职,那么,现在率一个集团军独当一面的宋总司令,如果他的将士真的“用尸体为帝国皇军在怒江上搭一条东进的浮桥”,那他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

十五日黎明,雨下小了一点,但整个高黎贡山山脉和龙陵全境’还是被浓云密雾笼罩着。虽然勐冒、黄草坝被日寇践踏得破败不堪的村落中的颓壁残垣和杂草丛生的田垅依稀可辨,但每座不很高的山头上,云和雾还是将天和地粘在一块,灰蒙蒙让人分不清东南西北。此时,彻夜未眠的宋希濂向第二军军长王凌云、七十一军代军长陈明仁(原军长钟彬到松山前线指挥新编二十八师去了.正陷于腊勐街阵地,抽不出身来)和各师师长下达厂“就地构筑工事固守,主动出击,力挽战局”的命令后,天已大亮。这时他毅然率领几个幕僚和一班卫士离开廖家寨,到更接近前线的黄草坝来。

黄草坝西面的长岭岗、深沟至大坪子,一夜枪炮声未停,并且逐渐响近黄草坝。如果黄草坝一失陷,增援的敌军势必与驻守镇安、松山之敌汇拢,对我保山以东的大后方造成严重威胁。只要日寇推进到保山,在高黎贡山苦战的二十集团军因失去后方依托就会全线垮下来。同时,厉经千辛万苦越过野人山,包围了密支那的驻印中美联军也必将前功尽弃。宋希濂从战情通报中知道:四月十八日,日寇纠集了五六万人发动了河南战役,汤恩伯、胡宗南等指挥的四十万大军望风而逃。仅四十天,郑州、许昌等四十五个重镇和三十八个县相继陷落,损失兵力二十万。五月下旬,日寇又集结兵力十二万发动了湖南战役,陈诚、薛岳指挥的三倍于敌的大军也是一触即溃。这几天,日寇又在总攻他的家乡长沙。如果他在滇西再败,将使整个抗日的后果不堪设想。中国兵的溃败,已引起盟国的巨大震动和不满。罗斯福就板着面孔向正在美国求援的孔祥熙问:“我想弄明白的问题是,中国军队在哪里?他们为什么不同日军打仗?看来日军想把中国军队赶到哪里就赶到哪里。”罗斯福不只对孑L祥熙这么说,对******也毫不客气。他后来在九月卜八日给老蒋的电报中说:“……在我们这里所有的人看来,事情已非常明显,如果再作拖延,你和我们为挽救中国所做的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民族危亡,一发千钧!”宋希濂根据枪炮声判断,日军先头部队距黄草坝只二三里路了。“如果他们突破黄草坝我军阵地,与镇安守敌汇拢,边打边进,至多一两个小时,一切就全完了!”所以他一面惊叹,一面向前沿阵地飞奔而来。

到了黄草坝公路边,宋希濂见昨晚派来的督战队正雄赳赳地端着汤姆式冲锋枪.列队站在公路和公路两边的田埂、山坎上,激昂高亢地反复唱着《义勇军进行曲》。西面不远处,从董家寨和周家寨之间的公路上也传来激昂雄壮的歌声,令人听来精神振奋,热血沸腾。宋希濂仔细一听,那歌声唱的是:十万英雄,应运起,争赴战场,惊心是,执戈无我,祖国为殇,喜马高峰飞过去,怒江前线打回乡。看马前开遍自由花,天散香。新时代,新国防,新中国,寿无疆。

把百年深痛,付太平洋。世界和平原有责,中华建设更应当,待短时告庙紫金山,祈宪章!宋希濂听着,突然记起岳飞《满江红》中的词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不由得心头一热。

督战队是英姿飒爽、朝气蓬勃的大学生兵。自日寇发动豫桂湘战役以来,******的大军失城失地,一溃千里。在此民族危亡的紧要关头,被迫迁往大西南的各大学,如东北大学、燕京大学、复旦大学、中山大学、中正大学的学生和教授,怀着誓与日寇不共天日的满腔仇恨投笔从戎,以执戈无我的拼命精神奔赴抗日战场。北碚缙云山汉藏理学院有的学生还脱掉袈裟换战袍,奔上战场为国杀敌的。这些大学生兵经过短暂而紧张的训练后,一部编入驻印远征军,一部编人滇西远征军,另一部编进其他战区。这十万学生兵进入部队后,给部队注入了新的血液和强劲活力,全军将士的精神为之一振。从此,在远征军营地,在训练和行军途中就歌声不绝,真正是“旌旗高悬中‘军帐,战歌缭绕汉家营”。这些走出校门进入军门再奔赴抗日战场的学生兵,对中国的百年痛史,比放下锄头扛上枪杆的农民兵知道得更多。因而对洗雪国耻,收复河山,重振我华夏雄风的责任感也强烈得多。同时,他们由于受压迫少,对生活的信心,对未来的向往也比农民更富有色彩,不像农民那样永远有沉重的忧虑,所以进取精神也特别强。他们来到部队后,由于文化高,对军事技术领会得快,加之一个个又生得英俊,所以学生兵大多数被留在长官部、集团军司令部,很少下到师和团部。同时,给他们的待遇和装备也和连里的士兵不同,不到万不得已,将领们是舍不得将他们投入战斗的。对这种现象,谁都没有怨言,广大的农民士兵甚至还用生命来保护他们,这就是中国农民的特性!

宋希濂虽然敢统率千军万马与日寇厮杀拼命,他自己也因在战场上多次负伤而对日寇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斩尽杀绝,但他同时又是一个慈祥善良的人。据他说,这是由于母亲彭玉贞信佛,“走路恐伤蚂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的慈心影响。两个小时前,八十七师师长张绍勋给他打电话,说是该师快打光了,再不能阻敌进攻了,请求避开公路,撤出阵地,望宋总司令为八十七师留一点种,待喘口气再战。宋希濂明知不能撤离公路,但考虑到张绍勋和他的师随他转战南北多年,立功不少,心一软,竟答应下来,要不是同时在电话中受到陈明仁的一阵抢白,将张绍勋的请求驳回去,战局还更糟糕哩。

宋希濂认为,督战队用激昂高亢的战歌督战,比用冲锋枪扫射一身血泥、饥饿不堪、狼狈溃退下来的士兵好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