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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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爆发的火山(1)

一九四四年八月二日中午,滇西远征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副总司令黄杰,第八军军长何绍周、副军长李弥,七十一军副军长陈明仁,第八军参谋长梁筱斋,带着军参谋处第三科科长廖彩衔、军工兵营营长常承遂及警卫随行副官来到松山上的竹子坡阵地,对久攻不下的松山主阵地再次进行现场勘察。竹子坡,距日寇松山主阵地大脑子约二公里,是松山无数峰峦中其高度仅次于大脑子的一个山头。

站在这里,除大脑子外,皆可俯视松山各阵地。这是荣一师连续攻击二十余日,伤亡八百余人才夺过来的阵地。方才,李弥见他的弟兄们打扫战场,掩埋尸体,其中有三个中国兵和一个日寇军官粘在一块,用刺刀和指挥刀互相穿着。那个已死的日寇中佐一只眼睛打烂了,血水流出,另一只眼睛还瞪着,像一只死马眼,一副恶魔般的狰狞相。

李弥看着不由得心头火起,夺过这个日寇手中的指挥刀,照准他瞪着的那只眼睛直插进去直到剑柄。“看你还死不瞑目!”李弥一面甩掉他的白手套,一面愤愤地说。

松山,是一处只见我军不断倒毙,而不小见敌人行踪的特殊战场。满山遍野,沟旁箐底,偏坡崖卜,我军已倒下了六七千人,几乎全是步枪兵,凡炮弹、炸弹打不到的死角,不少尸体都裸露着。旧尸发泡、溃烂、爬满了蛆;新尸正泡在血水里,一任苍蝇在口鼻、眼角和伤口处凝血的地方下蛆。由于连月阴雨,雨水冲集而成的小沟小坑中,全是红黄色的血水,此时在烈日照射下,泛着阴森森的五颜六色的光,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整座松山,经过两个多月的炮犁火耕之后,地表上已没有了绿色,一切可以燃烧的都已化为灰烬或已深埋地下。一眼望去,全是炸弹、炮弹、手榴弹、掷弹筒和步兵们挖壕掘坑道翻过来的泥土,这满山满岭的黄土再经过敌我双方的鲜血搅拌之后,全变成了褐色。随便拨弄哪一片泥土,都会发现人的残肢断臂和五脏六腑,这些残肢断肠,在炸弹、炮弹的轰击下,在爆炸声中被掀起来在空中乱转一阵后再落下地来,有不少尸体就这样被抛起十次八次,最后变为碎末,与松山上的土壤和炸碎的岩石融为一体。

进攻松山的七十一军的新编二十八师,第八军的荣誉第一师、八十二师、一〇三师死了的官兵和日寇一一三联队战死的武士们就躺在被远征军长官部编号为甲、乙、丙、丁高地,亦即日寇称之为“凤阵地”、“塔阵地”、“梅阵地”、“樱阵地”,当地老百姓叫做阴登山、大垭口、滚龙坡、大脑子等地的新尸与旧尸的堆集中。此时活着的中国兵匍匐在臭烂的尸群中,他们的胸脯底下是血肉掺和的泥土;他们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接触的全是蠕动的长尾巴蛆和残缺不全、腥巴烂臭的尸体;他们头上和脊背全落满了绿头苍蝇,间或一颗炮弹落下,轰然一声,苍蝇四起,嗡嗡地与一天黄尘搅在一起,弄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当年一位投笔从戎的大学生何秉灿曾写下几句诗,来描写这一战斗场景:

松山地狱,

神泣鬼哭。

阵前长夜尸作伴,

身底血肉滑而酥。

腥风阵阵催人呕,

黄胆苦水皆吐出。

一寸山河一寸血.

谁识贡岭春草绿!

大学生兵何秉灿的这首诗,恰巧被农民大兵赵维忠的亲身经历所印证。他说:“因为松山全是被炮火翻过来的土地,再找不到一丝草叶或蒿子之类的植物。所以,在那里投入战斗的官兵全部用破布塞住鼻孔,以避免催人呕吐的尸臭。我们一个个张大着嘴,但吸进去的还是恶臭,令人翻肠倒胃,呕吐不止。我们肚里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只好连苦胆水都吐出来。

人一吐,鼻涕口水一齐流,一擤鼻涕,塞住鼻孔的破布就掉下来,人一吸,又是一股恶臭直冲脑门。那时我们想,活着受这种臭罪,还不如战死了好!所以,一听到冲锋,我们当兵的就不顾日本鬼子前后左右的暗火力,直向敌人扑去。一见日寇,不论死的活的,都要给他一刺刀。故而驻守松山的日本鬼子,全尸的少,被我们用刺刀戳烂的多。”(摘自笔者《狱中琐记》)

日寇对松山每一阵地的固守,直到最后一个人,最后一粒子弹。《陆军第八军怒江西岸松山攻围战斗经过概要报告书》中就对此有详细记载:“敌士兵战斗意志之顽强,虽阵地粉碎,仅余一个,仍拼死顽抗,不死不休,尤不能以战理判断。虽处于绝地,仍拼死不退,我军非将其悉数斩杀无余,始能称占领该地。”

“攻击滚龙坡,当我军占领丙、丁两高地后,敌尚残置步兵于丁高地之东北及丙、丁高地之谷地,从背后射杀我攻击己高地之部队。”

“当我军进占辛高地以及癸高地后,敌尚有七人携轻机枪二挺,于我由癸高地向大寨攻击前进时,始出现于辛高地山麓。未高地占领之后,其南端有堡垒一座,经我喷火器焚烧,并经搜索,已无敌踪。数日后,凡通过其地近旁者,多被射杀。复派人行严密之搜索,始发现该堡垒之下层有坑道式掩蔽四座,有敌五人,携轻机枪一挺据守其内。”

“黄家水井为我占领之后,敌于该地深草中尚隐伏一兵一枪,部队通过则隐伏不动,一两人行动即被射杀,先后共被该敌射杀者二十余人。”

“当我于黄土坡第四号高地通过密林,向第三号高地攻击之前,曾派出多数之官长斥候严密搜索,均无敌踪。惟部队通过之时被敌猛射,始发现有敌机关枪巢存留其内,其顽强机敏沉着实足钦佩。”

“当我占领第三号高地三个堡垒之后,该三个堡垒间谷地中,尚存留敌兵三十余人,与我攻击部队昼夜肉搏两日之久。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敌战斗意志之坚强,出人意料。我军死亡之数较伤为多,其有致之也。”

宋希濂一行勘察松山战场时,战场是静止的,并没有敌我双方冲杀呐喊、血肉飞溅的激战场面,更不见一个日寇。他们都藏在地下的碉堡中,崖畔的石缝中,瞪着凶恶的眼睛,把枪托抵在右肩窝上,将食指按在机枪或三八大盖的扳机上,待机扣发,从暗处射杀冲向他们的中国兵,只要见中国兵一动,前后左右的火力就射过来,置中国兵于死地。

这正是日寇所谓的“大和民族精神优于世界一切民族”的“玉碎精神”和顽强的战斗意志的体现。

就连宋希濂等一班将领对当前日寇阵地的寂静无声也深感骇然。

此时,他们看到的只是天上的两架美国盟邦十四航空队的侦察机在盘旋,它们飞得并不高,无所畏惧地在松山各阵地绕着圈子。在地堡中的日寇对它们已不再有所“表示”,因为近几个月来,日寇第五飞行师团几乎在缅甸和滇西绝迹了。按日本陆军部作战科科长服部卓四郎的说法是,“负责缅甸战区空中支援的第五飞行师团六月份可以出动的飞机已仅为四十九架,到了七月份能够出动的飞机已减到二十架左右了。至此,除了以少数的飞机进行游击式的奇袭外,已经再不能进行其他战斗了……而从昭和十九年(一九四四年)四月份起,缅甸方面敌空军的活动猛增,每旬达到千数百架以上,进入雨季以后,活动仍不减退。缅甸上空敌我空军力量对比相差悬殊,致使我方战斗愈加困难。”

本来,一一三联队是有几挺高射机枪的,但这些高射机枪为了对付美国飞机,必须架设在大脑子主阵地的表层工事上。

可是,早在五月中旬几次大轰炸和远征军从怒江对岸老鲁田阵地发射来的排炮轰击中,就已变成了一堆废铁。藏在地下的日寇官兵们看着神气活现、目空一切的美国侦察机,也只是干瞪眼。如稍一作出反应,说不定躲在远处云层中的美军空中堡垒就会迫不及待地飞来,炸得天翻地覆,会震得在第二层第三层地下室中养精蓄锐的大和武士心要从口中跳出来。所以,面对美军侦察机,日本鬼子认为还是装聋作哑好。

这么一来,战场是一片沉寂。但偶尔“叭——咕”一声日军枪响,中国兵就有一个倒地。在松山,冷枪是最可怕的。

宋希濂一班将领站在战壕里,上半身暴露在战壕外,每人手中都举着望远镜东瞄西瞅,每人心中都在盘算着怎样拿出新的作战方案来彻底消灭松山之敌。他们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李弥更无所畏惧。他机警、诡诈、鬼点子多,向来对党国忠贞不贰。如当前他就不怕将第八军全打光,他认为国民革命军在抗日战场上整师整团被打光的例子就不少,但只要指挥员还活着,他的部队打得英勇顽强,死得壮烈,战斗结束后还是会补充起来的。中国有的是人,怕什么?何况军长何绍周是军令部长何应钦的过继儿子,兵权在何应钦手上,即使第八军打光了,何绍周也不会当光杆司令。而只要何绍周有官当,就少不了需要他姓李的辅助,因为在军事指挥和作战艺术上,李弥向来比何绍周技高一筹。他认为目前最关键的是向战场不断投入部队,争取胜利,用人海战术把日本鬼子熬光。即使第八军只剩下百儿八十人,它的建制也不会吹掉。“不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需要的只是胜利!”他想。

一叶知秋。第八军自北伐成立起来几经存在和消亡的历史,可以说是代表着国军的成败史。如第八军第一任军长唐生智叛蒋后,第八军第一次被撤销。抗战开始后,老蒋将郑洞国的第十一军改为第八军,后来郑洞国调任驻印军指挥部当副总指挥(正指挥为史迪威),何绍周才走马上任来当第八军军长。

解放战争中,何绍周调任昆明副警备司令,周福成任第八军军长,这时李弥已升任十三兵团司令。淮海战役中,十三兵团被解放军吃掉,十三兵团下属的第八军已不存在。可是,机警过人的兵团司令李弥只身逃到上海后,又重组第八军,最后又被解放军歼灭于云南的元江、建水,跟着李弥跑到越南的只剩了千多人而已。

此时宋希濂在竹子坡阵地用望远镜看着松山阵地上黄压压的中国兵的尸体,心里十分沉重。深感自己由于轻敌,对松山守敌的兵力和工事构筑估计不足,而使众多的弟兄丧生疆场,暴尸山野。他痛苦得心中滴血。他知道李弥为了夺取胜利,不顾牺牲,命令整连整营整团的部队投入战斗,几乎是用人的肉体去耗尽日寇的枪弹。无疑,这种精神是令人钦佩的。在这种特殊的战场,在这个特殊的决战关头,没有这种牺牲精神,就不能消灭敌人。全军上下决心破釜沉舟,决一死战。然而,我们的目的是胜利,是将军国主义的祸种在中国土地上彻底剪灭……

在竹子坡前沿阵地观察松山战况的将领们,不仅宋希濂的心情沉重,所有的人都咋舌。他们不是畏惧日寇,而是认为我们付出的代价太大,牺牲的弟兄太多。蒋委员长三令五申,限期攻克松山,若再延误战机,定以军法论处。其实,将士们比委员长更急:龙陵战场上的松山这一段“肠梗阻”不疏通,前方和后方都没有好日子过。在前方的弹尽粮绝,正处于危境;在后方的绕开松山输送粮弹要翻越匕八十里的深沟陡岭而汗干力尽,一路上累死的民夫像和松山上的烈士比赛着死似的。

“不行!再不能不顾伤亡地叫弟兄们冲了!得想个既减少伤亡又能夺取胜利的法子。”宋希濂努力克制着痛苦,目光炯炯地环视众将。

“日本鬼子在地下,咱们也转入地下,挖壕前进。”陈明仁说。

“命弟兄们挖上百条交通壕向敌人逼近。”何绍周说。

“这会延误战机。老子恨不得将整个松山都掀到九霄云外去!”李弥咬牙切齿地说。

“对!来他一个人造火山,掀!”黄杰附和着说。

宋希濂一拍大腿:“岩浆迸发,地裂山崩,浓烟烈火直喷九霄,接着是大地震,山摇岭晃……”他自言自语,似乎看到了一幅火山爆发的惊天动地的壮烈场景。

“军座,我带来了军工兵营营长常承遂。”何绍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