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松山大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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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彭劢奔丧(1)

腾冲民谚说:“保山路不多,一天一支坡,烽火狼烟雪山顶,磨盘石边鬼唱歌。”可见这边关古道多么凶险难行。

彭劢率他的警卫连过龙江桥,爬高黎贡山,走的全是洪行两次西进腾冲时走的古驿道。触景生情,他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一路凄凄惨惨,万千感慨,注到心头。正是满腔血泪奔丧路,不恋风清月儿明。

警卫连还剩下的八十多个弟兄对洪行之死,一个个也如情伤手足,痛彻心脾。有几个曾被洪副师长带着摸过“夜螺蛳”的班、排长,更是如丧老妣,眼中似要滴出血来。在预备第二师,弟兄们对洪行和彭劢的尊敬,比对师长顾葆裕更进一层。他们认为顾师长官架十足,不易亲近。而且在前方的时间少,在后方的时候多,不像洪副师长和彭参谋长,哪里情况紧急就出现在哪里。为了弄清敌情,不使弟兄们作无谓的牺牲,洪副师长还多次甘冒风险,深入虎穴去抓舌头,捉汉奸。这在国军的师级干部中是极为罕见的。在中国士兵的心目中,衡量一个指挥官有无威信,不是看你在士兵面前大叫小吼,作威作福,抡起扁担乱敲人,而是看你在打仗时,在日寇面前有多少威风!

“一将功成万骨枯”,彭劢是深深懂得这个道理的。七月间预二师和友邻部队攻下来凤山,顾保裕与彭劢同时受到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电令嘉奖,美国国会授予团功勋章。“这全是弟兄们的血肉和赤胆忠心换来的。来凤山战斗中,我没有放过一枪,也没有捅死过一个日寇,我只是站在自己的指挥位置上尽到自己的责任而已。只有那些浴血拼搏的弟兄才最有资格受勋;也只有和日寇英勇拼杀而壮烈牺牲的烈士才光昭日月,万古不灭。”彭劢在受勋大会上说。

去年宋希濂发动的,在滇西远征军中开展轰轰烈烈的“爱兵运动”中,彭劢曾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写下过一段自己深切的感受。在《战地日记》中,他说:“不爱惜士兵的将领和一切指挥官,对国对民都是实实在在的罪犯;不尊重士兵,不理解士兵的民族,一定是一个没有脊梁骨的民族;不体贴士兵的国家,它将没有一个可战之兵,要想使士兵爱国,国家必须真心诚意地爱兵。”

彭劢这样写,这样说,也这样做。如远在一九三七年十月末,淞沪抗战失败,全军大溃退时,在撤退路过青浦地区,当时在三十六师任营长的彭劢见一名士兵因腿上负伤,正在路边爬,他立即跑过去脱下自己的衬衣为那位伤兵包扎伤口,并一口气将那个伤兵背了一公里多,直至送上汽车运往后方。“我们当兵吃粮的都是患难弟兄,我们只有一个母亲,那就是祖国!”当时彭劢对身边的罗开甲说(五十多年后,即一九九〇年,罗开甲从台湾写信给彭劢的遗孀盛和关谈及此事,还称赞不已)。又如前年在马面关阻击战中,一颗日寇的山炮弹呼啸而来,一个新补充来的四川兵罗家荣在彭劢面前惊慌失措,站起想跑,就在他刚站起来时,彭劢猛一推,将罗家荣推倒在地,接着扑到士兵身上。这时,炮弹在他们身后十多米的地方爆炸了,碎石泥土捂了彭劢一身。当罗家荣弄清师参谋长这么大的官,竞以身体掩护他这个新兵时,真是又急又感动,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他的心情,只好跃入战壕,投入战斗。后来在反攻中屡立战功,被提为师部警卫连二排排长。

这一夜,罗家荣及警卫连的全体弟兄们紧紧跟随着彭副师长翻山越岭,急行如飞。当上到高黎贡山红木树时,已是五更时分。低头一看,灰蒙蒙的怒江坝却有一条弯弯曲曲,望不到尽头的火龙。彭劢知道,保(山)密(支那)公路保山段和密支那段已动工修筑。前天,从莲山(现为盈江县)、梁河、腾冲云集而来的六千多名修路民工已开赴中缅边境的古永、甘稗地、昔董地区。为了早日结束滇西战役,打通中印公路,集结美援战略物资进行全国对日寇的大反攻,滇西民众继滇缅公路之后,在战火中又要创造另一人间奇迹——把公路修到天上——高黎贡山不就是与天相齐么!

更使彭劢和他的弟兄们惊叹振奋不已的,是从卜满哨直到蒲缥,整整走了一天,那些开山挖土,炸石挑砂,在路边敲碎石的,几乎全是从保山县各区、乡赶来的妇女和儿童。她们白天顶着烈日拼命千,晚上迎着冷露也干个通宵,火把晃动,篝火熊熊,呼呼喊喊,一路热闹非凡。那么,男人们呢?保山的十几万青壮年全为十一集团军抬伤兵、运子弹、送军粮去了。“这是一条正气路、争气路、英雄路、。妇幼路,也是一条中华民族自立自强的国格路!”彭劢一边走,一边这样感叹。

在东进途中,彭劢见每隔三五里就有一个在路边垒起的小平台,台上插几支线香,摆着几个香蕉、芒果之类的供品。台后几个老妪跪着,一面掐数珠,一面口中念念有词,由于彭劢一行急急赶路,也听不清她们口中念些什么,还以为她们在为民工们祈祷山神和土地,保佑筑路安全的。

等他们来到怒江西岸、惠仁桥边,打算弄点吃的再赶路时,又见一个新垒起的大土台边,用白布高挂起一副挽联,写的是:血战南天门,将军神威惊敌胆英灵护边关,怒江浪涛伴忠魂横额是:

洪行将军永垂不朽土台上摆的是傣族人家送来的香烛果品,当中还供着一尺来高的一尊关公铜像。土台背后,在一棵黄桷树下,潞江土司,也就是怒江抗日支队司令线光天正与修路的工头们商量,下晚收工时如何在这里开洪行将军的追悼大会。

彭劢下得马来,走近土台,只见线司令背对着他,向工头们用很流利的汉话说道:“在我潞江坝惨遭日寇浩劫之时,洪将军两次兵渡怒江,救我全司民众出水火。在我司衙全家生命危急之时,彭劢将军派孙参谋接应我一家过江东。预二师在敌占区身经百战,劳苦功高。今洪将军英灵归天,全司傣民万分悲痛。我筑路民工自发地垒土焚香,路祭英烈,召我国魂,目的在于保世守之封疆,驱压境之强寇。今晚全线民工集拢来公祭忠烈,就是作一次动员,以加快筑路工程,把这一条中国的正气路筑起来给小日本看看……”

“好!”彭劢不禁拍手叫好。

线光天一转身,突然看到彭劢,他们是老朋友了。

“彭将军从何而来?”线司令握住彭劢的手问。

“从腾冲来,到保山奔丧。我代表全师将士和英烈家属,向你和全体筑路民工致谢。”彭劢说。

“岂敢,公祭忠烈,启我后人,乃我傣家自古遗风。何况今日战火未息,强寇未灭,民众更应与军队同心协力,方能众志成城。我本应亲赴保山祭奠洪将军的,怎奈筑路任务紧急,一时难于抽身。烦将军转告洪夫人节哀。洪将军威灵,将永镇边关,在我边疆各族人民心中永存。”

“好,就此告辞!”

“请将军到小衙休息一天。”

“军务在身,绝不敢误。”

至少也得吃了饭走。”线土司说着,用傣语向工头们说了几句,一时间傣族民工们各自从自己的小背篮里拿出用芭蕉叶包着的饭团,硬塞给警卫连的战士们。

因天气炎热,彭劢怕战士们在江边中了瘴毒,故立即命令渡江赴保,急急奔上前往蒲缥的道路。

愈接近保山,彭劢对洪行怀念之情愈强烈。现在经过反攻前夕洪行屯兵的盘蛇谷,触景生情,更使彭劢唏嘘不已。在远征军将领中,彭劢、洪行、陈明仁、宋希濂四人之间的个人交情又自是不同。他们这一帮湖南同乡,为了振兴中华,扬我国威,都是在十多岁就走上了以武救国的道路的。在东征、北伐中都立下过汗马功劳;以后在抗日战场上经过上海、南京、汉口、九江诸役,都成为著名的抗日将领。其中,由于陈明仁、洪行、彭劢三人又都是预备二师的领导,他们志同道合,几年的南征北战,同壕战斗,相互之间的信任和战斗情谊,就绝非一般的情谊可比。后来,陈明仁调七十一军任副军长,洪、彭二人率师进入腾冲开展游击战就配合得十分巧妙。在腾冲民间就流传着这样的歌谣:预备二师双铁塔 一文一武两当家姓彭的神机妙算 姓洪的斩敌如麻彭、洪二个不仅有杀敌救国的志气,赴汤蹈火的胆魄,更有一旦玉宇澄清,国家太平后共同解甲归田的思想。前年秋天,二人从江苴策马来视察向阳桥的阻击阵地,一路上见这里一座座长满松林的秀巧山冈,一片片铺满金色水稻的小坝子,一村村依山傍水的山寨人家,很像洪行的故乡湖南宁乡县角鹿村,也像彭劢的家乡长沙东乡(也叫白沙乡,距杨开慧家不远)那种山回路转,一个坝子一重天的地形,大有“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特色。因此,沿古道的石板路转过硬嘴坡,过小江桥,彭劢禁不住念道:“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老弟,想家了么?”洪行笑着问。

“不错。这里山环水绕,山势田野的风光完全像我们东乡,待把小日本鬼子消灭光后,我还想回到老家门前的池塘边钓鱼去。难道你就想金戈铁马混一辈子?”彭劢问。

“我从军杀敌正是为了回家过太平日子。”洪行说,“我们角鹿村对面,隔一个小田坝的铎山、笔架山上有的是柴。到那时我‘穿林越岭觅干柴,没人怪,从我卖,或少或多凭世界。将钱沽酒随心快,粗衣淡食也自在。”’洪行是《西游》迷,记忆力特好,所以,信口就背诵出一段来。

彭劢也是《西游》迷,在家纺纱织布种田时,身边就总带着《西游记》或《三国演义》之类的书。如今听老洪背诵出一段来,也断章摘句地说:“到那时,我们这些抗日御侮的军人一变而为渔樵,应该是‘名利心头无算计,干戈耳畔不闻声。乐山乐水无愧颜,谢天谢地谢神明。”’

“改得好!‘无愧颜’三个字改得好,人家吴承恩写的是。乐山乐水真是罕?’你却改为‘乐山乐水无愧颜’,这一改真是绝妙无穷,哈哈……哈哈……”洪行开心地大笑起来。

“你真是个精灵鬼!想不到你看书这样认真。”

彭劢对洪行的精灵,随机应变的本领是历来佩服的。现在他行进在蒲缥路上,想起这一幕,不禁愁肠千结,大有弧雁失群之感。“老洪牺牲在滇西战场上,马革裹尸。而我的命运正不知怎样落脚!”他想。

近一段时间以来,彭劢的心情很不快,似乎有一层阴影笼罩着他。“古人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现在的党国是兔未死、鸟未尽就烹狗藏弓了。”他愤怒地想。

彭劢这样为自己的命运担忧是有缘由的。凡如今在滇西抗日的将领中,都吃过明枪暗箭的苦头。据他所知,卫立煌长官曾因胡宗南暗里告他“通共”一状,被免去了西北第一战区司令长官的职务;宋希濂在南京拼死苦战,得到的结果也是被免职:前天,松山刚收复,宋总司令正催军三打龙陵,又突然被调往重庆,在这紧要关头调换主将,到底为什么?谁有这么大的本领一手遮天?!

更使彭劢气愤的是,刚收复腾冲城,烈士的尸骨未寒,将领们的泪水未干之际,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就给******发去一个密电,无端的诬陷说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一一六师师长刘润川、一三〇师师长王理寰是东北军张学良的“余党”,在腾冲作战不力,应撤职查办,云云。“在高黎贡山下的白岩战斗中,一一六师就出现过王奇功那样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怎么说东北军作战不力呢?”彭劢想,“国家出此一批毁我长城的蛀虫,岂不糟哉!”

更使彭劢百思不解的是:滇西远征军的进攻时间,兵力部署,各军、师、团的进攻方向,为了保密,都是用口头传达到师一级的。而洪行的新编三十九师在红木树战斗中缴获的日军文件上,就有我军的全盘进攻计划。“将领中出汉奸,我们的弟兄要付出多少代价!”彭劢想到这里,不由得狠抽一鞭,战马腾地一跃,向保山飞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