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城西南边的大宝山旁,有一座直指蓝天的文笔塔。洪行将军的灵柩就停在塔旁。这是一个小山包,背靠巍巍苍苍的怒山梁子,面临涟漪万重的易罗池。灵柩四围,已用千百朵白花扎起重重叠叠的花圈和丧幛,棺木前布满白花的高大牌坊上有一笔力刚劲雄浑的长联,横额是:“永镇边关”四个大字,对联是:赤胆忠心,为国雪耻,虎穴斩魔,地盘关下扬国威浩气英风,身先士卒,血洒腾龙,南天门上伫国魂同时,军政要人和随军家属们也祭奠着不少花圈和挽联,摘抄几联如下:出生入死,气壮河山,贡山悲风号忠骨列宿同芒,日月增辉,怒水惊涛哭将军十一集团军总司令黄杰敬挽待兵如母,临阵如虎,响当当抗日名将吃苦在前,享乐在后,叹滚滚英雄千古七十一军军长陈明仁敬挽两袖清风,遍地战绩,留一股天地正气一腔热血,满纸泪痕,只落得青史名标云贵监察使李根源遥拜从南到北,伴君征战无好梦,只盼疆场频传捷血洒边睡,母子挥泪裹尸还,卫国后继有来人发妻张乾芬拜挽同仇敌忾,共赴国难,我辈乃湘楚巾帼嫁夫能将,育子成兵,不愧为华夏女儿冷兰琴盛和关谢芳如 拜挽此时,旭光初照,参加悼念的军民人等已陆续云集而来。有全军各连队从前线派来的士兵代表,有翻山越岭、手捧线香哭号而来的各族民众。到得日上三竿时,文笔塔下已挤满了人。在后来的因挤不到灵柩前,就只好远远地跪在偏坡上,将线香插在地上,默默地祷告。
时近中午,彭劢一行风驰电掣而至。正在灵柩前张罗丧事的陈明仁一把抓住彭劢的手说:“你来得好快!”
彭劢一把从盛和关怀中搂过洪行的小女儿洪滇凤,止不住泪如泉涌,直扑棺前,放悲声痛哭起来。
彭劢早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了。早年,他看《三国演义》时,当看到关云长败走麦城被杀,张翼德闻讯后“旦夕号位,血染衣襟”的情节时,还认为颇稀奇,一个在万马军中取敌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的英雄,怎么会婆婆妈妈的“旦夕号泣”呢?后来,在抗日战场上,他见自己的同乡、战友,一道餐风宿露,一块浴血拼杀的弟兄纷纷死去,那一种血肉筑成的战斗情谊,那一种为保国保****赴国难的志向而连接起来的、既舍死忘生又相依为命的骨肉情缘,又怎能不使活着的人“旦夕号泣,血染衣襟”呢!岂止是哭!在悲愤之极,跟着战死的弟兄们自戕的也大有人在。如一一六师搜索连连长王奇功在白岩战斗中看到自己一连人只死剩十二个人,就悲愤到发疯,他对还活着的人说:“弟兄们,你们活着是英雄,他们死了的也是鬼雄!我不能叫弟兄们在阴间久等,以后,你们战死了的还到阴曹地府找我报到,我们连和日本鬼子上要打到三十三层天,下要打到十八层地狱……”说着手举枪响,就自戕了。
这就是中国人!中国兵!
三个月前,在腾冲桥头以北的狮子山战斗中,敌我反复冲杀,一块手榴弹片将彭劢的眼镜击飞。彭劢正弯腰在地上摸时,日寇又一颗手榴弹甩来,护兵周正虎(贵川省贵阳市人)猛一推,将彭劢推倒在地,并闪电般用自己的身体压在彭劢身上。这时,手榴弹炸了,周正虎的脑壳被击穿,牺牲了,而彭劢却安然无恙。他跳起来,迅即拾起周正虎的汤姆式,向狂冲而来的十几名日寇一梭子就扣到底……
战斗结束后,彭劢亲自挖坑掩埋了周正虎。而酷爱整洁,在远征军中以“洁癖”著称的彭劢,却一直穿着染有周正虎血迹的那件大衣,夜夜把这件大衣盖在身上。直到腾冲收复后,他才把这件大衣脱下来,派专人送往保山交给夫人盛和关,并在信中千叮万嘱:“这件血衣是我们民族团结御侮的标志,也是激励我报仇雪恨、誓与日寇不共天日的血书,望原物保存,不得浆洗!至嘱!至嘱!”
其实,彭劢痛哭洪行,并不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而是满腔狂怒的咆哮!“我的弟兄为洗雪国耻,救亡图存,即使变成癞子兵、虱子兵、叫花兵,骨瘦如柴还在和日寇英勇拼杀;而养尊处优,大腹便便的达官贵人们却在灯红酒绿之中享尽人间荣华!中国军人的命运,就是面对外敌的枪炮,背受贪官污吏的践踏,即使作为将领,在前线身先士卒的,战死后连棺木都没有一口。戴安澜、李颐、覃子斌、洪行的棺木要不是老百姓捐赠,还不是和所有的士兵一样,陈尸疆场,白骨现天?”彭劢一面哭,一面想,“在大后方的达官贵人、贪官污吏,他们克扣军饷,买田置地,为活着的建盖别墅,为死了的修坟砌墓,你可知那白玉石砌就的别墅和坟墓,全是士兵的白骨!”
(在中国抗日将领中,凡在过前线浴血拼杀,亲眼见过破衣烂裤的士兵们尸骨堆山的人,他们都有彭劢这种思想,以至后来抗战胜利,他们回到重庆,拒绝上边拨给他们的小洋房,自己去寻一间小木屋。顾葆裕、彭劢都是这样——见盛和关来信。)
半小时前,彭劢来到保山南门外,看到日寇飞机“五四”大轰炸造成的半截粉墙上,贴着一张盖着七十一军军部关防和滇西行政公署、保山县政府大印的《劝募捐文》,他勒马一看,是:我国军新编三十九师少将师长洪行,血战边关,屡挫敌锋,战功赫赫,光昭日月,不幸奔赴前线途中,吉普开至由旺,因车祸归天。将星陨落,能不涕零!然我国军正在前方苦战,国府又爱莫能助,鞭长莫及,故洪将军陈尸三日竟无棺安葬,堂堂华夏大国,本多赤子,将领陈尸,能不使军民寒心?!
本军与地方政府发此捐文,敬希各界同胞积德行善,慷慨捐输,不致使忠魂飘零,无所归依,烈士妻儿,沦为丐乞,方能以匡义举,以励士气……
“好一个‘国府爱莫能助,鞭长莫及’!”彭劢看罢,不由得咬牙切齿,恨出声来:“大发国难财的人把巨款存到美国,那‘鞭子’不算短吧!”
这是彭劢多年来郁结于心底的牢骚:我们的士兵战死在抗日战场上几百万人,有几个是用棺木盛敛的!李根源在苏州为十九路军在上海保卫战中牺牲的烈士披麻戴孝,难道仅仅是表现他的爱国心?我看其中还有对国府愤怒的控诉、呐喊和咆哮!彭劢想,我们的士兵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还要冲锋卖命。在高黎贡山南、北斋公房拼杀中倒毙的中国士兵,他们被挑开的肚皮里流出来的肠肚中有什么?只有树叶和青苔!我们的士兵在抗日战场上牺牲后,有几个被告知了他们的亲属?!更使彭劢和一切远征军将士气愤的是,在东南亚战死的小日本鬼子,还被他们国家花很大的代价,四处搜罗来化成骨灰,送往“靖国神社”,以培植日本人的“皇道”精神,再来杀中国人;而我们战死、饿死、病死在缅甸的几万人缅远征军,第一次世界大战死在欧洲的几万华工,到目前有谁过问过一声!
但是,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志气,这一点也是彭劢深感自豪的。我们被乡保长,师管区的差头们拴来捆来抓来用刺刀逼来的这些由农民变成的虱子兵、癞子兵、叫花兵,即使被折磨得一脸菜色,黄皮寡瘦,但和日本鬼子拼起命来,还比牛高马大的美国兵勇敢得多!就连史迪威也说:“如果中国士兵能得到正规的训练,精良的武器,充足的给养,那么,中国的军队将成为世界上不可战胜的军队。”一九四四年三月十五日,罗斯福发表演说:“亿万中国苦难人民,在抵抗割裂其国家的奋斗中,已表现出非常的意志。”
彭劢记得,前年地盘关决战胜利后,他曾问一个四川南充名叫周小彪的士兵(后来牺牲在来凤山战场上):“你为什么打起仗来不怕死?”周小彪说:“我是在争取做人的地位,我们当兵的和平民百姓一样,在中国没有人位,而我们国家在世界上也没有国位。如果有,为什么日本强盗还敢杀进来!”
周小彪的几句话,对彭劢触动很深,他似乎看到了在地心里沸腾的岩浆,这种思想化成的力量,一旦喷发出来就势不可挡,石破天惊。“中国不朽,中国永远不会亡国灭种,其道理就在这里!”
彭劢一面哭,一面想。当他揩揩眼泪,抬眼看到张乾芬那一副挽夫联时,不禁热血奔涌,转过身来对一身素服的张乾芬庄重地行一个军礼,使得几天来强压悲愤、滴泪未落的张乾芬撕心裂肺“哇”的一声长嚎,直扑过来,与盛和关抱在一起,二人紧紧地相抱着大放悲声,一时间文笔塔四周哭声动地,山风呜咽。
十一集团军宋希濂、陈明仁、洪行、彭劢这一班湖南抗日将领的夫人,除宋总司令的夫人冷兰琴是大学生、音乐家外,其余的都是农村人。在年龄上,十四岁就结婚的谢芳如稍长,其时已四十二岁(陈明仁四十一岁)。她们这些因家乡沦陷,只好拖儿带女投奔滇西来找到她们的丈夫报仇雪恨的妇女,不论在漕涧预二师留守处,或是大反攻开始后按宋希濂的指示安置在保山易罗池腾冲会馆,她们都以姊妹相处,亲密无间。固然,由于她们距怒江前线不远,每一月两月,还可见到一面风尘仆仆、一身硝烟味的亲人。比起被绳捆索绑甚至用铁链子拴着拉来的、出生入死的千千万万兵大爷们的亲人十年八载难得音讯,只有倚在门边眺望饮泣来,要幸福得多。但也正因临近前线,那昼夜不断的隆隆炮声,血淋淋的伤员,支离破碎的烈士尸体,不在耳边响,就在眼前晃。虽然夫人们知道自己的丈夫是将领,死亡的机会比士兵小得多,但她们同时也知道“身先士卒”这句话要比“运筹帷幄”这句话的危险系数大得多。夫人们一方面为自己的丈夫敢于身先士卒而感到自豪,同时也为此而担心。这些夫人们深感宽慰的是,她们的丈夫自黄埔军校、自湖南讲武堂毕业后,从排长、连长、营团师军直到总司令,都是身先士卒的结果,他们的战功是用日寇的血换的,是用自己的鲜血写的(这些将领在抗日战场上多次负过伤);而不是去搜刮民脂民膏变成的白花花的银元买来的。
如果说,宋、陈、洪、彭等湘楚子弟是因强寇入境,大敌当前,使他们共赴国难,一块儿杀奔滇西战场,率部和日寇进行殊死的战斗,为救亡图存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尽一个有血气的中华男儿的历史责任;那么冷、谢、张、盛等,则是从丈夫们从军那天起,就预料到了守寡孀居的可能。但她们之所以敢于嫁给当兵的,敢于承担提心吊胆的风险,漫长的痛苦,敢于为丈夫在前线收尸,决不仅仅是因为“夫荣妻贵,荣祖耀宗”,而是具有深厚、纯真的情和义。如张乾芬就此曾经说:“我们的国家长期被外敌欺侮,多灾多难,我们妇女更是外国兽兵欺凌的对象,如果我们能用纯洁高尚的爱情焐暖一个男子汉,使他能为国杀敌立功,成为我们妇女的保护人,那么,一切苦难,我们都可以承受的。”(见盛和关回忆)。
只有最勇敢的人,才最懂得爱情。抗日名将关麟征就说过:“在我党我军中,高级将领对原配夫人,尤其是对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乡下老婆如此体贴入微,始终如一者,我还只见过陈子良一人。”
我们看后来起义后,当了解放军上将的陈明仁是怎样对待病亡的谢芳如的:“陈明仁亲自赶到医院,和妻子说了最后一次话。他呜咽抽泣,悲不胜悲。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直到由温变凉,由软变僵……”
“……芳如,你不能走啊!”陈明仁不顾一切地痛哭起来,久久不让移尸,不让收殓。总想她还会苏醒过来,还会起死回生的……”
“地下洒满石灰的停尸房中,谢芳如安静地躺在那里,静悄悄别无他人,只有陈明仁独个儿在绕尸踱步,痛泣失吉……”
“他的泪珠簌簌直落,洒在石灰地面上,斑斑成行,点点成线,一夜之间,该流了多少泪啊?”(《虎将秘闻》)
宋希濂呢?宋希濂因心爱的冷兰琴一九四九年去世,被弄得“……虽说这一年我才只有四十二岁,但头发已脱落了不少,两鬓也开始花白了。”(《鹰犬将军》)
彭劢呢?彭劢在蒙难前夜对探监的盛和关说:“我相信信任就是力量,湖南女人是能顶得住天的,五个小孩交给你了。我和日寇拼死血战八年,目的是为了有一个独立强大的中国,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我却要被拉出去枪毙。不论如何,我的目的达到,死而瞑目。但孩子们的教育全在你。如果我们的后代是一些群氓,我们过去拼死战斗还有什么用?不重视教育,还不是要亡国灭种么?拜托了,我相信你会苦撑下去,我相信,我俩只要有一人活着,儿女们就会长大成才,这就是我们湖南夫妻的特质!”(盛和关给笔者来信)
洪行呢?洪行可是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张乾芬赶到由旺陆军医院时,他已停止了呼吸。张乾芬知道自己要活下去的责任,洪行厮杀半生留下的骨肉,得由她抚养,继承他的遗志。日本鬼子还没有消灭光,这就是她写“报国后继有来人”的心情。
张乾芬是坚强的,她没有呼天抢地。他知道洪行说到底也是一个兵。既然是兵,在战火纷飞的战场上总会有伤亡的。从前线抬下来的是少数,在战场上白骨现天的是多数。多少烈士家属,有几个能见到自己的儿子或丈夫?!她能亲自为丈夫洗尸、穿衣、安棺已是算幸运的了。但张乾芬也是人,越是坚强的人,内心里才更有感情的高温。对这一内涵,陈明仁、彭劢都十分了解,故而陈明仁没有、也不必向张乾芬说多少“节哀”之类的道理,彭劢也只庄重地向她行一个军礼,而后再向洪行的灵柩跪下去,磕了一个头,带着喷火的眼睛,与陈明仁飞身上马,向龙陵前线飞驰而去。
他知道自己今后应干什么。
也完全相信张乾芬一家知道今后应干什么!
只是,洪行为什么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