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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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迎国魂(1)

高黎贡山西麓的片马纳牙洼达山坡上,中国国民革命军滇西远征军预备二师师长顾葆裕,左臂上缠着一块写有“忠”字的黑纱与一身重孝打扮的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在艰难地行进。他们身后,是紧跟上来的卫队和腾冲爱国士绅及各界代表。由于山坡太陡,又尽是原始森林的腐叶和乱石,所以,军民们只好互相拉扯着慢慢往上爬。

前边,十几名勇武剽悍的傈僳族汉子在挥舞锋利的长刀斩劈一人多高的“反蕨叶”,这是片马群峰所特有的植物,它密不透风地铺满座座山头,像绿色的头盔。而它的茎杆,又细又长犹如钢丝。这是人迹未到的地方,是反蕨叶的世界。为了爬上纳牙洼达山顶,傈僳汉子们用长刀上下左右在反蕨叶中砍出一个洞来,使后面的军民人等猫着腰在“隧道”中前进。

在这样的“隧道”中行进是十分危险的,要提防豹子、老虎、蟒蛇的袭击,也要提防山蚂蟥悄悄地钻进人的耳朵和鼻孔中。

为了驱除各种野兽的突然袭击,顾师长每隔十来分钟就下令,叫士兵们打几枪。尽管这样,每一个在“隧道”中行进的人还是提心吊胆,仓皇四顾,提防巨蟒恶兽突然袭来。

这一行人员(顾师长的二百多名士兵,张县长的四十多名地方士绅和代表)是奉命到中缅未定界迎接戴安澜将军的灵柩和二〇〇师将士的,他们从界头北上,已经两天了。

两天前,顾师长收到宋希廉总司令转发来******的急电,老蒋的电令很严厉:

保山,十一集团军宋总司令急转预二师顾葆裕:

我二百师健儿兵退缅北。据悉戴师长已阵亡,其余部正在深山跋涉,令你部火速前往迎接。戴师长身经百战,浩骨英风,不愧为我华夏国魂。该师每一战士该为我革命军精华。故你部不论付多大代价,定要将其扶榇归国,使中华威灵,潜而复耀。

蒋中正

顾葆裕一路想这个电令。

这完全是军队内部的事。委员长没有向地方提出迎接任务。可张县长一定要来,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硬要和士兵一起爬山过箐,既令人感动,也叫人担心。这老头也怪倔的。看他来前那个冲动劲,固然是高度的抗战热情,对抗日牺牲的军人的真诚感情。同时也觉得他在发泄情绪,那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

如果是这样,那也没法,我只有不露声色,更不能让士兵感觉出来。所以顾葆裕一路上也不多言语,只顾走。

当张问德白衣白帽白裤,腰系草绳,脚穿草鞋,手拄一根白纸裹着的泡桐棍出现在待命出发的队伍前时,预二师的战士们先是不解,继而醒悟过来后,无不感动的泪如泉涌。这时,只听张问德动员说:“我能代表二十六万腾冲人民披麻戴孝去迎接我们民族的国魂,为我们民族的生存而英勇奋战、血染沙场的戴安澜将军的灵柩,是我一生最大的殊荣。我扪心自问,我一生的行为和言论,是对得起民族国家的!因而有这份资格穿这一身孝服。而一切在民族大难面前藏身躲命、贪生怕死之人,在我们民族英雄戴将军面前,将无地自容!而且我想,戴将军在天之灵,也不希罕这样的人去迎接他。我希望这次有资格代表我们的民族去迎接戴师长灵柩的人,要用自己的行为谱写好我们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的新篇章!”

队伍经过两天的艰难跋涉,第三天傍晚,终于登上了纳牙洼达山顶。此时云破天开,残阳依依不舍地恋着万山之巅。放眼望去,重峦叠障的万排山浪,一直涌向遥远而浩渺的西南方。那一轮西下的红日,似乎被天边的一座大山顶住,找不到栖息之所,只好在山顶上一再徘徊。

队伍在山顶上一字儿排开,忧心忡忡地向西南方极目远眺。等埂、古浪、板厂山、火草地、野人山、分水岑、楚余河、江心坡、望巴拉大山,千山竞拔,万壑幽深。那密密实实挤满群峰的原始老林的树冠,组成万紫千红的排天巨浪,浩浩荡荡地直推向遥远的天边。见不到一块空地,也见不到一缕炊烟。

面对着苍烟落照的浩莽野景,站在顾师长、张县长身边的杨筱山,不禁感慨万千,悲从中来,喃喃吟道:战马嘶归还汉地,将军枯骨在峦城。招魂惟有沙洲水,日夜呜呜作哭声。杨筱山吟罢,心中一酸,潸然泪下。“杨老夫子又念什么?”顾师长问。

“这是陆佐才的一首诗,悼念黔国公沐天波的。”张问德代答,“清顺治18年7月,永历帝被吴三桂从缅甸捉回,缢死于昆明逼死坡。国破家亡,一切不愿当亡国奴的王公大臣,皇室家族,皆自戕于缅甸,如小瓜茄子般地吊死在树上的不下万人。黔国公所部一千余人,也全体为国尽忠。沐天波死后,埋葬在伊洛瓦底江边。陆佐才这首诗,就是为他写的。”

顾葆裕听着,神情肃然,举起望远镜向西南方山天相连的群峰望去,似乎想从崇山峻岭中找出沐天波的坟墓来。然而,出现在望远镜里的景物,仍然是万重山浪中的原始老林和夕阳余辉下的巍巍山峰。他刚放下望远镜,骤然从深壑中发出一声虎啸,震荡得山岳晃动,令人毛发倒竖起来。一时间惨雾升腾,天宇间又是一派迷蒙。

顾师长跳上一块巨石,神情激动地对一字排开的警卫连下达命令:“弟兄们,每人放三枪,为我们不朽的古人,为我们不死的戴将军,预备——放!”

“咣!”一百多支步枪同时放响,空气猛烈震荡起来,瞬间乱云翻滚,山鸣谷应。

“预备——放!”

又一次强音与从千峰断壁上碰撞回来的回声相碰击。发出更大震响,如万雷轰鸣。

“预备——放!”

再一次霹雳向半空的强音追踪而去,汇合成群山的大合唱,轰轰隆隆的经久不息,云天为之变色,吓得半轮夕阳头一缩,躲进山后去了。

入夜,顾师长命战士们在山顶上烧起几堆篝火,每半小时向西南方放一阵枪。士兵和民众代表、士绅们就在篝火旁或蹲或坐着谈古论今。

张问德先是挤在战士中间体验“火烤身前暖,风吹背后寒”

的野营滋味,到了后半夜,人们都沉沉入睡之时,他才独自欣赏暗夜中飞动的流萤,谛听深涧中恐怖而嘹亮的蛙鸣。蓦地,他站起身来,走离火塘十余步,看一眼半明半暗的北斗,再转身向西南方瞭望朦胧中的千山万岭:“二百师,你在哪里?”他听到自己激动地独自儿喊出的声音,索性对着夜空吸一口清新的山风,放开喉咙,吐出说不清道不明的万千积郁:“啊——呵呵呵呵……”他狂呼。

“啊——呵呵呵呵……”千山接应。

战士、士绅们都惊醒,齐站起来一同呼吼:

“啊——呵呵呵呵……”婉若雷鸣。

“火光!”有人惊叫起来。

“是的,是火光j”更多的人欢呼起来。

顾师长仔细地看望了一下说:“是火光,但很遥远。弟兄们,烧旺篝火!”

篝火又燃烧起来,火舌高蹿。顾师长与张问德商量了几句,又对战士们说:“弟兄们注意,听口令:端枪j目标,西南方望巴拉大山,预备——放!”

缅北望巴拉大山的原始森林里,楚余河畔的藤篾乱石中,中国入缅远征军第五军第二〇〇师的五九八团、五九九团、六〇〇团的健儿们,在步兵总指挥郑庭笈的率领下,正舍死忘生地向北奔来。他们一个个面黄肌瘦、疲惫无力,一身被战火、荆棘撕拽得破烂不堪的军衣裹在骨瘦如柴的躯体上。尽管他们憔悴不堪,“倒下去十分钟后就变成一堆白骨”(杜聿明语),但他们只要不倒,还是睁着灼灼的双眼在走,裂开的嘴中还在挣扎地唱:

向北进,向北进,北方有祖国,

北方有母亲,

北方有我们的兄弟姐妹,

北方有我们的万代祖茔!

向北进,向北进,

北方有祖国,

北方有母亲,

重整旗鼓誓报今日恨!

用我们以身许国的赤胆忠心。

……

低沉、悲壮、慢节奏的歌声在黑暗的老林中此起彼伏,既鼓舞战士们奋勇向北回归祖国,又作为各路部队之间的联络信号,以免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走在望巴拉大山山脊的是六〇〇团和师直属部队。先头的开路先锋队是以工兵、步兵、炮兵(他们的炮已埋入地下)组成的,他们一路披荆斩棘,开山挖路,以保证戴师长的灵柩平稳地开进。二〇〇师每个官兵都有的大砍刀,不仅在同古血战中威猛无情地砍削过敌人的胳膊和脑袋,杀出了中华民族的军威和国威来,同时,在缅北的原始森林中也派上了极大的用场。碗口粗的、酒杯粗的、像天罗地网一般的、长满绿苔的古藤,枝枝权杈的老树,相互交织成世界上最宽最长、最消耗人力的“路障”。北上的二〇〇师日夜轮番劈斩,砍出一条条“藤篾洞”,每天前进不到二十里。

潮湿、阴森恐怖、昏暗无光的原始老林,简直是人间的一座地狱!是草蚂蟥、旱蚂蟥、树蚂蟥、铜边蚂蟥的天下。它们不论大小长短,都在树叶、树干、草尖上,一伸一缩地摆动着细长的身子。人一经过,树上的落下来叮头,地上的爬上来咬脚,因破衣烂裤、手臂屁股全裸露的二〇〇师士兵,更是它们进攻的好对象。全身带着毒汁的牛虻、蚊蟆、花苍蝇、辣蚂蚁、酸蚂蚁、铁钳蚂蚁、毒蜘蛛更是见缝就钻,见人就咬,它们把毒汁射入人的肉体,又把人的鲜血吮走。

望巴拉大山与世界著名的蛇山——恩梅开江和迈立开江之间的江心坡——仅一江之隔,所以,这里的棉蟒、黑尾蟒、金鳞大蟒就一条条柱子般粗地穿梭于悬崖古树之上,盘绕于巨石青草之间,张开血盆大口,伸着火红的芯子,等待吞噬从它们旁边飞身而过的黄麂和岩羊。盘踞在山尖的棉蟒,远望去如一团白云。横卧于林间的黑尾蟒,如倒了几十年的大树,尽管身上长满了青苔,像一段朽木,一旦发起威来,却搅雪龙似的能倒树翻根.使一团团枯枝败叶冲天而起。更吓人的是金鳞大蟒,它在阳光照射下,闪出万道霞光,寒威逼人,见它一眼,纵然不吓得灵魂出窍,也要吓个小半昏。

望巴拉大山毒蛇之多,决不亚于蛇岛,而且种类之多,更令人咋舌。金环蛇、银环蛇、眼镜蛇、蝮蛇、过山风、棒棒蛇、五步蛇、青竹标、绿鸭蛇、一杆红、黑乌梢,更有一种细而长的藤子蛇。

据说能把大象缠死。

昨天中午,开路的先头部队就碰上了蛇阵,引起巨大的骚动。事后还使将士们毛发直竖,人人自危。官兵们只好左手捏着实竹棍右手握紧大砍刀,在行进中,上下左右顾盼。一声树叶响动,就惊魂四散。

原来,一战士在劈削枯葛老藤时,一刀削去,“藤子”断处,却骨嘟嘟冒出血来。这战士正自惊疑,身体已被几条毒蛇缠住.他只顾得惊叫一声,便猝然倒在地上。毒蛇缠紧他的手脚后.就调过尾巴来直捣他的鼻孔,血一流出,群蛇就窜过来吸血。与此同时,四面八方,窸窸窣窣,咕咕唧唧窜来上千条毒蛇,向先头部队扑来。在枪林弹雨、血海洪波中毫无畏惧的二〇〇师官兵,顿时时被五颜六色的蛇阵吓得大呼小叫。胆大的挥刀乱砍,胆小的早被缠倒了几个。郑庭笈听见前方战士们失魂落魄地怪叫,急派百多名战士冲上来,一阵大刀飞旋,横劈竖砍,蛇头纷飞。但是,蛇阵不但没有冲散,反而越聚越多,连树上都爬满了蛇。看来再派多少援兵来,也不能攻破蛇阵。郑庭笈急了,大喝一声:“火焰喷射兵!上!”立即就有八个手提战刀的士兵,卫护着火焰喷射器冲上来,哗啦啦,火焰飞腾,蛇群才逃窜而去。

这一“仗”,被毒蛇缠死咬伤、不治而死的士兵就达二十一人(其中还有两名排长)。从此,士兵们在行进中步步警惕,全神贯注,连大气都不敢出。每人手中还增加了一根打蛇特别有效的实竹棍。

现在,郑庭笈率领的中军抬着戴安澜的灵柩又爬上了一座乱石峥嵘的光秃秃的山头,许多漆黑的大石头旁还有一堆堆干结的山驴粪、新鲜的蟒粪以及零零落落的兽骨。郑庭笈带着卫士绕山头巡视了一周,见石峰下有一溜倒伏不久的茅草又在慢慢地伸直起来。他判断:可能是一条巨蟒刚从这里爬过。

茫茫千里,不见天日的原始老林中,很难找到这一片方圆百亩大的能见天日的山峰。此时红日当空,暖洋洋的阳光照射下来,使人舒服极了。郑庭笈决定让部队在此休整一下,于是将戴师长的灵柩放在一块巨石上,又命号兵将东西两路部队调上来。

在老林中艰难跋涉二十多天而没有见过太阳面的战士们,三五成群地坐在大石头上。他们脱下被雨水、汗水、血脓、污泥浸透了的破衣烂裤,解开绑腿(更多的是用破毯子包着),但才一解开,都不由的倒抽一口冷气,伤心地掉下泪来——因为他们膝盖以下都已经溃烂得不忍目睹,脓血斑驳的像剥了皮的牛腿。

此时让太阳一晒,火烧火燎的直痛到心尖上。

突然,东、西两面担任两翼的五九八团、五九九团的机枪哒哒地同时响起来。

“占领阵地,准备战斗!”郑庭笈大吼一声,跳到戴师长的灵柩旁,镇定地四面观察。他想,难道我们又被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