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军败退回城了,战报送到界头,张问德极为兴奋。他认为这次胜利意义是重大的。抗日县政府屹立不动,偏安的局面稳定下来了。界头连枪炮声都未听到,学校照常上课,民众训练按汁划进行,预二师正集中的几千人的新兵,紧张地训练着,抗日活动可以有条不紊地开展下去。这次击退日军北扫是军民一体抗战成功的典范。夹角山、天生桥的伏击战,打得如此漂亮,他对前线将士由衷敬佩。他立即带领一个县府慰问团,到战斗沿线进行了慰问。他深入接触了预二师的士兵,了解了预二师的战斗历程。所闻所感,使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静。
中国的事,千奇百怪。预备二师很能战斗,却屡受歧视;战力不凡,待遇装备却极差。原因就是它的根底不硬,它原是由贵州的一支保安部队改编为预备二师。一支土里土气的兵,在陈明仁带领下,在九江打了一个大胜仗,立即被陈诚看中,将它一口吞了;陈明仁为此忿忿不平,随后又到四川接收一支四川兵,坚持沿用预二师番号。这支四川兵在广西昆仑关打出了军威。连日寇的《敌情通报》也提到:“陈明仁的师,是最勇敢最顽强的精兵。”后调到云南,因纪律严明,被******嘉奖,不久又稍不如意即撤去陈明仁的师长职。顾葆裕刚接任师长,即被派到“凶多吉少的腾冲”(宋希濂语)来。
预备二师在一些大人物的眼里,好像不是正牌货,但全师官兵都能团结战斗,常打胜仗。靠的是什么?不是靠“忠于领袖”之类的思想,而是靠青、红帮码头的弟兄义气。预二师百分之九十的兵,都是用绳索捆来的,他们想:这个国家有什么可爱的?
爱山爱田吧,都是地主老财的;爱地方父母官吧,都是吸血要命的寄生虫;爱家爱妻吧,在前线肉搏拼命的有几个是财主、大户人家的子弟?即使把兵额派到这类人家的头上他们抓一把钱就可买个穷小子来替命。说到妻室儿女,预备二师的兵大多是光棍一条,“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一句骗人的鬼话,地球上哪儿不可以埋人!
兵们想:中国也有爱“国”的。那首先是官。不论军官、民官,绝大多数都爱“国”.爱这个国家提供给他们丰厚的俸禄,爱在民众头上作威作福,爱这个官位能光宗耀祖,爱当了官后,即使被敌人俘虏了,也比当兵当民的有价值,说不定还会在保安军、治安军这样的伪军里继续当官。中国的许多沦陷区的官,不是摇身一变又成了日本的地方官么!“中国的官,爱国是假,爱官是真,什么忠于领袖忠于国,**毛灰!”兵们骂。然而,预备二师又毕竟是一个很能团结战斗的群体,他们之所以和日寇誓不两立,不共戴天,是因为从北到南,日寇打死了他们的不少弟兄。在这支部队里,青、红帮人员占百分之九十五,大家都以弟兄相称,上至师长、下至班排长,都是青、红帮的大小头目,副师长洪行是老帮手。师长陈明仁中将到四川接兵,也知道要入川,先入圈,他不得不花二万三千法币向陈葆元买一个青帮大哥的头衔,才把预二师控制下来,使士兵拼死效力。江湖之上,“义”字当先,“打虎还要亲兄弟,上阵莫逢父子兵”,在战斗中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在与万恶的敌人拼杀中,需要互相援救、团结对敌,只有拼命地援救自已弟兄,一旦自已战死了,还有活着的弟兄为自已报仇。
预备二师虽然打仗最行,战果显赫,但他们每次发的衣服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陈旧的,摸爬滚打几天后就成了披筋挂绺的叫化衣。进入云南后,他们怕羞人,过昆明市都是深更半夜走过的。“穿好衣服不一定打得出好仗,穿烂衣服也不一定尽打烂仗。”兵们说。且听走向双山伏击战时的弹药手周至福和机枪手杨兴田的对话吧!
“妈个×哟!中国当兵吃粮的,越在后方越穿得阔气,上馆子,逛窑子好不安逸;越在前方打仗卖命的,穿得越像叫化子!”周至福说。
“你龟儿说哪样?和日本鬼子打仗,穿金叶子衣服也不起屎用,坦克还会被穿甲弹打烂的。依我说呀,兄弟,老子们破衣烂服,打死了好托生!”杨兴田说。
“大哥你说得有意思。我来问你,下一辈子你是打算去哪个国家托生?”
“你龟儿问的没得志气!当然还在中国托生,长大了又打日本鬼子,为死了的弟兄们报仇。”
“大哥你说得崭劲,有志气!”
“有啥子志气!老子的志气不在心里,在枪口上。”
对话没完,即进入战斗准备。第二天就双双异常惨烈地牺牲了。再听听赵连长在双山伏击战前对全连弟兄的讲话吧:“老子们为什么要打日本鬼子?因为小日本来了专杀穷百姓。大家想想,中国人当汉奸的有几个是穷人?有几个是耕田种地的庄户人?而******达官贵人、地主老财为了保全身家性命,有多少当了汉奸,把舌头伸得长长的去舔日本人的屁股!弟兄们看看中国的汉奸嘛,钱多的当了大汉奸,钱少的当小汉奸。只有老子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穷光蛋坚决和日本强盗干到底!
“弟兄们,老子们的血、汗、泪流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太多了,老子们即使和日本鬼子拼搏得粉身碎骨,每一片肉臭烂了还要压肥一片野草,虽然中国没有哪一块巴掌大的地是属于老子们自已‘但它毕竟养活过我们祖宗八代,老子们不是为有钱人而战,而是为荒山野草而战!
“弟兄们‘中国一定是属于我们的。待老子们把日本鬼子收拾掉,再调转枪口收拾骑在老子们头上的那一帮吸血虫、寄生虫、害人虫。到那时天下太平了,地才是老子们的地,家才是老子们的家,国才是老子们的国!弟兄们,老子们为这个目标而战,虽死犹生!……”
这个长了一身“反骨”的赵连长,为什么能在国军中当了连长?因为他打仗勇敢,会带兵,被兵们亲切地称为“哥,这,不仅是青、红帮的规矩,也是兵们发自肺腑的呼喊。他们能在餐风宿露和凶险的战斗中撑持下去,就是想用手中那支枪、那把刺刀‘击碎沉沉的黑夜,扫出~道金光灿灿的曙光。
张问德大有听兵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士兵们复杂而又真实的思想,是书本上见不到的。每个士兵都能说出一篇大道理。社会腐败‘兵役制度不合理,打仗卖命都落到穷人头上,这似乎是习以为常的现象了。但这些大字不识~个的士兵,道出的事实,是令人惊心触目的。士兵有如此深邃的思想,他张问德过去就不曾想像过。但最为感人的是,尽管他们有~肚子的牢骚,还始终记住抗击日寇是最好的前途。“做为抗日县长,我一定要为士兵请功!”张问德怀着这个心情,回到了界头。
这时顾师长也从保山赶回界头了。他听了师部的汇报,为这次反扫荡只付出极小的伤亡代价(牺牲2个,伤5个),取得重大的胜利,也极为兴奋。他立即见到张县长,表示感谢县政府和腾北人民对军队的支持配合。当然张县长更感谢军队的机智勇敢,打退敌军。
但在相互感谢、共同欣慰的融融交谈中,却逐渐出现了分歧。当张问德提议为士兵请功、为这次战斗部署有方的洪行副帅长请功,县政府打算召开隆重的庆功大会,弘扬决胜精神,以资再接再厉时,顾师长却表示不赞成。当然,言辞是委婉的。他说:“本人再次表示感谢张老县长的好意,感谢腾冲县人民对本帅的支持。但本师奉命来腾打游击,打几个伏击战,那是很平凡的事说不上决胜。再说,本师当前的首要任务,是加紧训练新兵,不能分散精力。老县长,您有所不知,这次我争到这五千新兵,已经弄得焦头烂额了。******,越在前线越倒霉,从外省运来的新兵,好的先被内地的师卡了。他们拣剩的才给我,都是病的弱的憨的笨的,我正愁这样的兵哪天才能拉得上战场呀!”
“腾冲给你就地补充的一千人怎么样?”张问德问。
“不错不错,我看只有这一千能叫人满意,在此我再次感谢你老。可惜这只占我的新兵的五分之一呀。”
两人正谈话间,秘书费云章送来一份情报,是张德辉写来的。内容是日军败退回城后,清点人数,实际损兵折将超过三百。隆重开了个追悼会,龙陵来的援军立即返回去了。眼下,驻腾日军实际已不到四百人,已显出混乱迹象。另外,由于洪副师长配合腾北的反击,及时开展游击活动,几次袭扰日军城外据一点,使敌人一日数惊,金冈宗四郎出城追击,全都摸瞎,他大骂洪胡子狡滑狡滑的。由于日军战斗失利,汉奸心惊胆战。被金木引诱威逼勉强扶上台的维持会长李日琪,已经吓出重病死了。如国军能尽快组织力量攻城,目前是个好时机。
张问德看过后,即交与顾葆裕。
顾葆裕看完情报,摇头叹气地说:“可惜,可惜!”
“需要县政府做什么?”张问德试探地问。
顾葆裕摇头。
“困难多大?可否向宋总司令求援?”张问德再问。
顾葆裕直面看看张问德,好像他是第一次看见张问德似的,最后才抱歉似地说:“张老县长,我向你交个底,再不说就对不起你了。不是别的问题,是我不能自主的问题。这次我到保山,宋总司令专门找我谈过你的建议。他和你一样向上峰争取过,得到的答复是不要再提了。腾冲问题要和最后反攻缅甸,重新打通滇缅路一道解决。目前暂时死了这条心吧!”
“老话一句,答非所问。为何不就我的补充意见发表谈话呢?”张问德激动了,唰地站了起来,他穿着长衫,将长袖使劲一甩,随即双手插入袖筒,渡起步来自言自语:“上峰上峰,底层就不顾了?要腾冲人像缅甸人一样忍受日军蹂躏吗?腾冲哪一天列入化外了?”他看一眼似乎有点吃惊却坐着不动的顾葆裕,率性继续发作下去,“为了抗日,我要豁出老命了,还怕什么?我就是要说话。上峰的意见,我早就明白了,那是只要滇缅公路不要人民的意见。我的《补充意见》说得很清楚,并不违背总的战略意图,只是想提前一点发挥腾冲人民的力量,以保住这座古城不致摧毁。这么点下情上面就不能理解?”张问德越发提高了声音,脸都胀红了。
这时顾葆裕才站了起来,将张问德扶向座位:“莫激动、莫激动,你老坐下休息一会。”
张问德喘过一口气,冷静下来了,他才留意到这位年轻气盛的师长,居然耐着性子陪自已坐着,听任自已发牢骚,太难得了。他简直有点感动了。忙拍拍脑壳说:“抱歉抱歉,我这些话只应该到保山去说才是。顾师长,你莫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