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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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狭路逢双勇(1)

张问德、费云章、小熊、徐秀红一行,由凹子寨沿怒江西岸北上栗柴坝渡口,几十里路上尽是人。有从怒山上吊下来的条条黑线——那是数不清的民夫队伍;有从怒江上横卷而来的层层黄浪——那是无数舟筏上奋力冲向西岸的军队。不论什么人都向着一个目标——西岸高黎贡山那炮火把凝云映得红黑难分的战场。

快到达栗柴坝渡口时,已是黄昏时分。一队胸前用布坠着婴儿、背后背着军粮,套鞋和裹脚布已被泥泞陷脱的妇女运粮队,也是沿怒江西岸北上。她们在乱石堆中一溜血印地艰难前进,去寻找兵站交付粮食。一阵骤雨袭来,她们急忙将粮袋转朝胸前,将婴儿转朝背后,都弯着腰,用自己连同婴儿的身体护住军粮,一任雨水从她们背后、从婴儿们身上顺背布、顺后衣襟、顺粗布裤直流到地下,婴儿们在背上被江风冷雨吹淋得“哇哇”乱哭。

“莫哭莫哭,啊——莫哭莫哭。”女人们一面用水淋淋的手反朝后拍着孩子们水淋淋的屁股,一面耐心地哄着娃娃,“莫哭莫哭,军士们在山上打仗,打日本妖魔,妖魔死了,你们长大不消当亡国奴。啊——莫哭莫哭。”

张问德一行在暴雨中赶上这一队妇女民夫,见她们把裤脚卷到膝盖以上,露出干瘦、黄绿色的脚杆和如同端午节时撕开棕叶露出的糯米粽子一般的小脚,一路血迹,就是从她们脚板心下那些裹得变形的鲜嫩的脚趾中流出来的。此时那一路血迹,正被雨点冲刷成淡红的水流,流在乱石坑中,被雨点溅起一朵朵粉红的小花,即开即散。由于她们都弯着腰,双手紧搂住粮袋,雨水就从她们零乱的头发上往下滴,有的则顺脖子往身上流。

“每人招乎一个小孩,把他们捂在胸前!”张问德给费云章等人下令。他自己首先动员一个妇女:“把娃娃给我,这样会淋病的!”

“你是什么人?”那女人惊慌地问。

“我和你们一样,也是为抗日出力的。”

费云章一旁接话:“他是腾冲县长张问德。”

“啊——?你老人家不也是一身湿?”

“我这身子骨还护得住一个孩子,快解下来。”

女人把孩子解下递给张问德。他接过孩子,解开衣扣,把一个冰凉哭哑的孩子焐进胸间。费云章、徐秀红等人也这样做了。

“你们是哪个村的?”张县长问。

“我们是保山周里、仁爱两乡的。男人们凡走得动的都抬伤兵、带路、运子弹去了,我们妇女和儿童就全部来送粮。”

“村里没有人啦?”费云章插嘴问。

“没有了。满山遍野抬担架、驮炮弹的尽是保山人。”

“看起来,你们苦累着还很高兴?”张县长说。

“是高兴。只要打败日本人,再苦都高兴。”

“我代表前方将士、腾冲民众,感谢你们!”

“哎呀!老县长,哪里话,前方将士、腾冲同胞替我们挡住、拖住日本鬼子,使我们少受害,我们还得感谢他们哪!”

“大嫂,你真好!”徐秀红上前搂住这个女民夫。因为避雨,两人面对面弯着腰保护孩子和军粮,凄风苦雨中像一座石拱桥。

天黑后,雨停了,她们手拉手地摸索到栗柴坝渡口。

一九八师师长叶佩高在他的江边指挥所里接待了张问德一行。

“哎呀!张老县长,你怎么就忙着赶来了?这可不是你在的地方呀!满地尸体,处处狼藉……”叶师长吃惊地喊出声来。

“不,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方。”张问德抢过话,“可我说不清,我是迎接你还是来欢送你,反正你是给我开道的。”

叶佩高激动地与张老拥抱起来,根本不顾他满身泥泞。良久,叶佩高才平静下来说:“跨过这道门坎,就进入贵县了。可这门坎难跨呀!”叶师长长话短说介绍了渡江一个星期的战况。

原来二十集团军右翼部队的一九八师、预二师组成的强大的战斗集团,于6月11日从水井、栗柴坝、猛古等渡过怒江后,当即遭到日军江防阵地上顽强猛烈的射击,许多营连不得不在怒江西岸的悬崖峭壁下停下来。预二师的一个团攻了三天,经数十次冲杀都毫无进展,反而在日军阵地前陈尸垒垒。到了第四天,一九八师的五九二团二营才从日军阵地的右边的峭壁脚,猴儿般地攀藤爬崖而上,一举拿下日军一个辅助阵地,而后调转枪口,集中火力向日军阵地猛扫,使日军抬不起头来。正面攻击的部队趁机一拥而上,用刺刀手榴弹全部歼灭了固守阵地的四百多名日军。

远征军北线部队拿下日寇江防阵地,军威大振。部队沿三、四尺宽的古道攻击前进,为了掩护主力,五九二团二营奉命沿山梁在原始老林的遮护下搜索前进。

二营爬到半山腰,再也无法前进。因为前面已是七、八丈高,几百公尺宽,看着阴森森似乎就要倒下来的一堵断崖,再无古藤老树可攀援。部队只好转到古道上来。他们刚翻过山梁时,七百多名日军正从冷水沟直扑下来,妄图夺回江防阵地。二营居高临下用手榴弹一阵猛砸,将古道上的日军反击部队截为两段。然后呐喊着跳下路来,一个连向山下猛打猛压,三个连(两个步兵连,一个机枪连)沿山道一路手榴弹仰攻前进。

这一段驿道,一边是直插霄汉的峭壁,一边是冷风飕飕,云雾弥漫的万丈深渊,路上乱石峥嵘,平敞处又铺满青苔,加之大雨滂沱,山风乱吹,空气稀薄,战士们一个个张大着嘴,风越大越是不能吸进胸中去。日军的后续部队拼命往前挤,前边的一批被手榴弹一堆堆炸下崖去,又一批日军再扑过来。看来日军已横了心,非夺下已失去的江边阵地不可了。

在这奇险、陡滑、狭窄的古道上拼杀,完全靠的是勇猛。只见双方的先头部队拼刺着,扭打着,三五个一堆的拉扯着纷纷掉下崖去。远征军的一个战士,他拉出手榴弹的拉火弦,正欲向日寇投出,突然被一个将身贴在崖壁上的日军一刺刀扎进他的肚子里,刀尖直透后脊背,还没等日军拔出刀来,他左手紧握日军三八大盖的枪管,右手将正冒烟的手榴弹横于敌我之间,没等日军回过神来,轰然一声炸响,两人炸得血肉模糊地掉下崖去,几块白色的脑浆和几片鲜红的人肉紧贴在崖壁上抖抖地在跳。

山风狂啸,电闪雷鸣,整个高黎贡山是杀与拼的呐喊。

另一个中国兵,肚子被打通了,肠子已流了出来,在即将掉下悬崖的一刹那,他用双手和下巴紧紧勾住崖边的岩石,这时一个日军和另一个中国兵正扭打到他的面前,他猛一伸手,抱住日军的脚拼命一拉,一对儿掉下万丈深渊。

又一个中国兵和一个日寇拼杀,在山道上蹦跳腾挪,两个人同时一个突刺,由于日军的三八枪长,刺刀也长,中国兵的七九步枪枪刺短,日军的枪刺捅进中国兵的肚里,直至枪口,中国兵的刺刀也捅进日寇的小肚,但深不及一寸,而中国兵咬牙将身一扭,刺刀一横,将日寇扭摆至崖边,自己的肚内带着日军的刺刀,又把自己在日军小肚上的刺刀作为支撑,毅然将身一纵,双脚紧蹬崖壁,狂呼一声“杀!”如负伤的猛虎,他喊出了全中国四万万同胞的心声,奋力一蹬,两人都掉下崖去。

云雾翻滚,天地已不可分,高黎贡山的杀吼声似乎已使它陷入地心,又似乎抛入天上。

在山道的拐弯处,一个满脸胡茬的日本兵挺着三八大枪立在路心,龇牙咧嘴地向冲上来的中国兵招手,口中咿哩哇啦叫吼,那意思是:“来呀!拼刺刀!”正在他头上一块伸出路心的岩石上用机枪狂扫日军后续部队的一九八师五九二团二营机枪连射手穆仁志,在换弹夹时低头看到日军这副凶相,怒不可遏,便端起机枪,凌空飞下,大吼一声:“去!”一脚朝日军眼眶踢去,将其踢出五尺开外,沉重地摔下深涧去了。

穆仁志脚一落地,一梭子射向冲下来的敌人,像一个开路神边扫边冲,直向冷水沟扑去。

败进冷水沟阵地的七八个日军,刚把身转过来,中国兵的手榴弹就在他们身边炸响,紧接着就是一片“杀杀——”的吼声。勇士们冲进堑壕,用刺刀捅,用枪托砸,与日寇在胸前掩蔽部、散兵坑、交通壕中撕打,扭滚,咬,扯,裹了一身血泥之后,终于占领了冷水沟阵地。

叶佩高介绍到此,感慨地说:“国难出忠魂,将士都知道这是关系生死存亡的一战,所以每个人都舍生忘死地进行战斗。一个星期,拿下日军江边阵地和东面山头第一道险关冷水沟,成绩不能说不大。但接着要攻日军山梁主阵地大垭口和日军高黎贡山防线大本营北斋公房,困难要大得多。我们攻上山顶,粮食、弹药供应更困难,如时间拉长,士兵冻死饿死的将没法估计。张老的建议,我早听说过,多好呀!如果在一年前,半年前,至少在三月两月前就反攻,要减低多少牺牲!现在我们是不敢计较牺牲,只要夺取阵地了。唉!”

张问德听叶师长一说,知他是个知心知己的人。可他想到再感叹往事,已毫无用处,急忙插话说:“腾冲人有句老话:不到年宵灯不齐。反正已是最后关头,上上下下,军、政、民都只有横下心来最后一拼了。”

叶佩高也转变了话题:“战斗中也有发现,只有舍易求难,才能制敌于死命。整个北斋公房古道战线,现已将敌人分割成若干片,只待各个击破了。三十六师、预备二师已奉命从小道翻山,直插西边坝区,在桥头一带堵击敌人援兵去了。一九八师五九四团覃子斌团长,也带领部队从北边小道即去年日军偷袭三十六师那条路上横插北斋公房去了。我们正面攻击的部队是拼死往前攻破大垭口,与北斋公房战斗连接。剩下的关键问题,就是粮食运输了……”

张问德不待叶佩高说完,即表示由他负责组织保山、六库、泸水等地民众,以传手转递法,用几万人的一条长龙,将粮食、弹药,挨个传递到冷水沟集结,保证大垭口决战的胜利。

现在专说覃子斌率领的五九四团血战北斋公房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