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剑扫风烟:腾冲抗战纪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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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风雨腾北人(1)

腾北人民从战火中站起来了。

从5月11日二十集团军强渡怒江开始,到6月21日藏重康美败离江苴街为止,经过四十个紧张的日日夜夜,高黎贡山的战斗结束了,整个腾北的战斗结束了。

当国军还在江苴与日军厮杀时,县长张问德在南斋公房古道,把长衫捋起扎在腰上,指挥保山民工将堆塞一路的敌军尸体掀下悬崖,扫清道路,把弹药一段一段地往西坡搬运过来,保证了前方的战斗。日军退走的当天他的县政府即在江苴街设署办公了。在抗日县政府动员下,腾北人民更加忙碌起来了。

首先是夜以继日地抢栽稻禾。农忙栽插的黄金节令刚刚过完。由于支援军队打仗,多少农民被派去抬担架运伤员,送子弹,送粮食,送饭送菜,挖断公路又修复公路,放哨,送信,给军队带路等等,耽误了栽秧。还有不少稻田没有变绿。原先打仗的地方,战场范围内的田地还荒着。不抢栽下去,明年吃什么?枪声一停,躲在深山里的人全部回到稻田中来了。情况是各不相同的。那些水利好,人力足,不近公路、战场,没受打仗直接影响的村寨,早已黑夜拔秧白天栽插,抢了时间栽完自家的最后一把秧后,就自动赶着牛,去帮助未栽完的或根本没有动手栽的人家干了。反正有各种亲戚、朋友、熟识的关系。相互支援,扶危救困,助人为乐,本是农村固有的传统风尚。更何况这是前所未有的大灾难。人们认为在这种时候能帮别人一把,是有历史意义的。农民更知道,要大家都能吃饱肚子,才是太平世道。因而出现了罕见的见荒田就去帮助抢栽的活动。多产一斤粮食,就是对抗战多一份贡献。腾北无敌人了,城区还有敌人。抗战要抗到全部消灭敌人,才是胜利。这是张问德老县长两年多来不断教导过的。腾北的老百姓都牢牢记在心里,并自觉变为行动。所以战斗结束后的腾北人民,都特别忙碌起来。一切都为攻城而忙。

抗日县政府回到了腾北大地,要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粮食问题。几万人集中腾北,从百姓口中挤出的粮食能吃多久?如果部队尽快向前推进到城区附近,在过去敌占区与我游击区交汇的地方,就地征集粮食就不成问题。这既可减轻老游击区人民的负担,也免了新区远道送粮的麻烦。更重要的是:张问德认为军队应该乘胜围攻县城,不让敌人有喘息时机。

于是张问德赶到界头,与二十集团军总司令霍揆彰当面交谈。

“粮食没问题。我兵站在怒江东岸户帕还放着六十万斤。等运到来就不愁了。目前你先保证给半个月吃的吧。”霍揆彰轻松地说。

“腾北人民再困难,也要保证军队有吃的。我想的是运送题。最好让农民就地交粮,部队到各乡去取。农民的劳力太紧张了,不死不病的,正忙着抢栽抢种,这可是以后活命的保证呀!”张问德据实而谈。

“就近取粮很好嘛。反正军队要就地休整,具体办法由兵站和政府交涉解决吧。”

殊不知磨擦已经产生。张问德在界头了解战后情况的三天中,兵站分监已到江苴和秘书费云章吵开了。兵站强制要求县政府派民夫去户帕运粮。费云章原是预备二师派来的,他知道运粮的事应该由兵站自己解决。他认为如要派民夫去运,起码得一万五千人左右。他按张问德的指示说,当前应保证农民栽擂,并做好支援攻城的准备,哪有那么多民夫过怒江背米?

兵站分监即写了报告,说费云章破坏军民合作,要求制裁。

霍揆彰把报告拿给张问德看,意思是看你咋办?

张问德问霍揆彰:“费云章的意见对不对?”

霍揆彰袒护着他的分监,谈话很不融洽。

张问德认为霍揆彰根本不把人民的痛苦放在心里。明显地是节外生枝。征集一万多正在大忙的农民去运粮,从发令、分派、调集到把粮运回,就是神仙恐怕也不会少于二十来天。根本不是攻城的需要。难到二十集团军要坐等六十万斤粮食运来才去攻城吗?

再说,军队攻城还少不了要调集大量民夫随军服务的。天哪!腾北人民的痛苦还少吗?然而,张问德想到攻城在即,应以团结为重,只有咬牙答应:马上派夫。

于是,张问德指画了一幅悲壮千古的万人运粮图。从界头、固东、曲石、瓦甸,刮地派夫,每户农家至少一人,连夜集中出发。

老百姓不知道上面的名堂,都认为是光荣的差使,至于落到自己头上的悲苦辛酸,以至牺牲性命,造成家庭悲剧,千怪万怪只能怪到日本侵略者的头上。民夫们怀着强烈的抗日情绪上路了。每人戴一顶笠帽,披一件蓑衣,腰系一根绳子,挎个米口袋,带上些大蒜路上吃了防毒,勇敢地毫无埋怨地上路了。就是南斋公房那条路,翻越高黎贡山,踏着一路的腐尸臭水,渡过怒江,背回了六十万斤大米。但民夫未回来之前,家里已经把军队攻城需要的大米送足了。

当去背米的民夫一路死亡,回家后还继续死亡,共计死去三百多人,不少人议论:此行犯忌了。户帕户帕,户户都怕嘛。别的还能说什么呢?

民夫中有三千多妇女,使这幅悲壮的万人运粮图,更加鲜艳夺目。黄小果是瓦甸(宝华)乡人。丈夫和公公都被日军抢杀。婆婆气疯,追着日军乱骂,也被杀害。她当时正躲在深山坐月子(生小孩),几个月后才知道消息,也不敢回家。国军打跑了日本鬼子,她发誓为一家人报仇参加了运粮队。妇女队领队徐秀红劝阻不住,她硬是跟着去了。

现在,黄小果走在鬼拉箐的石岩路上,胸前坠着干粮和草鞋,身后背着四十斤重的粮袋,伸开两手,紧紧地拉着左右运粮的姊妹,像螃蟹一般侧着身子横走。这一段山道奇险,特别窄,石路上尽是被雨水浇湿的青苔。为了保险,姊妹们手拉手,以防脚板一滑,摔下深不见底的深涧中去。

此时,涧底的浓雾升腾起来,天上的大雨又倾盆而下,曲曲弯弯的古道上,妇女们都落汤鸡似的冒雨而行。许多上了年岁的小脚婆,三十来岁的半扯脚(裹了几年又放开的脚)用棕片包着,笋叶帽下一张张苍白的脸,脸上分不清是被雨水还是汗水浸着,一个个张嘴嘘嘘着艰难地往前走。要在别的地方,四十斤的重量根本算不了什么,但在高黎贡山,赤手空拳还喘不上气来,四十斤粮食就比二百斤还重了。但妇女们知道,她们背的是命,是中国兵的命,每一粒大米,都是打败日本鬼子的一颗子弹,空心饿肚的士兵,怎么能和凶残的日本兵拼刺刀!

昨天路过鬼拉箐的男工,已在这里倒下二十多人。他们的尸体躺在路边,几乎每距二三十公尺就有一个。瞪着的眼睛上,张着的嘴巴上,已有成群的苍蝇在爬,在生蛆。他们背负的粮食已加在活人的身上被带走。所以,他们的尸体只是穿着一身破烂的蓝色或黑色的土布衣,卷缩在岩脚或泥泞中。今天过路的妇女,有胆大的还弯下腰,撵开苍蝇,在死人张着的口中放几颗自己的私米(每人每天一斤米,而高黎贡山没法生火,故民夫们就一面走,一面嚼生米),以使这些自己的苦难同胞眼闭口闭地归天。为了打败要中国亡国灭种的日寇,为了腾冲的光复,他们的死是值得的。

旧的尸体旁,已有妇女的新尸不断倒下。

突然,一声惊叫,黄小果脚一滑,半截身子已跌下崖去。幸而两手被姊妹们拉着,才没有掉下箐底粉身碎骨。但当姊妹们生拉活扯把她拉上路面来时,她已气绝身亡。姊妹们看着小果的尸体嘤嘤啼哭。从后面赶上来的徐秀红,毅然脱下自己的衣裳,扭干了雨水,把小果的脸盖上,然后把小果的粮袋背上(她背上也有四十斤重的粮袋),催捉妇女们赶快走:“姊妹们,我们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就多一分死亡。何止我们死,兵士们也会饿死。而我们运粮的目的是叫中国兵活,叫日本强盗死。姊妹们,为了报仇,为了雪耻,冲过高黎贡山去……”

徐秀红自反攻开始,一直随着张县长在怒江东、西两岸,高黎贡山南、北斋公房古道上的各个临时兵站作宣传鼓动工作。她几次请求要上第一线杀敌,为妹妹徐映红、为腾冲人民报仇雪恨。而且,在前线说不定还可打听到张仁勇的消息。但每次都受到张县长的阻止。后来,直到张县长发脾气:“真哕嗦!中国还不到把妇女送上前线的时候!你能鼓动成千上万的兵大爷到前线拼命,比当一个军长强!”

高黎贡山攻下来了,县城尚未收复。急派民夫去运粮,结果来了三千多妇女。徐秀红又自告奋勇去背米。

张问德想,也好,妇女队需要一个领队的,也就让她去了。还免得她老纠缠着要上前线。

具有十多万民众的界头(凤瑞)、明光、固东、曲石、瓦甸(宝华)、瑞滇等乡镇,为什么要动员三千妇女运粮?

原来腾北的的青年壮丁,从1938年起,就先后奔赴台儿庄战役、长沙战役、大武汉保卫战去了八百多人,有个别的一年半载通封信,大多数都生死不明。日军侵腾后,为了保家卫国,又参加了新兵大队、新兵营、新兵团、大理军政训练班、各种名目的游击队去了一万五千多人,被日寇打死三千多人,被日寇拉夫、下落不明的四千五百多人,远征军从高黎贡山杀下来,又去修工事、搬弹药、埋死尸、割马草去了几千人。如今能调来运粮的都是四十开外的汉子和年轻妇女。至于五六十岁的老太婆,则在田中“两头摸”(黎明前,黄昏后),追赶已经过去了的节令,栽秧。

腾北的妇女,历来是勤劳和强健的。她们喝高黎贡山的泉水长大,自然有高黎贡山一样强健的筋骨。自幼就爬坡下箐,用篾篮背猪草、背柴火、背荞果、背谷子,也背牛屎马粪,肩头早已被棕索、皮条勒起老茧,脊骨也练得铁一般的坚硬。也就是这些妇女,用她们的勤劳和智慧,把腾北打扮成一个个白果乡、香果乡、棕包乡、竹乡、油菜乡、山歌乡……

怕被日寇蹂躏与枪杀,因而用锅灰抹了脸,有的甚至剃了秀发,装成半老头的,在深山老林躲了两年的妇女们,如今见中国兵来打败日本鬼子,使她们重归家园,重见天日,那感激之情,自不待言。所以,张县长一声令下派民夫,妇女们便踊跃参加运粮。乡、保长们在男夫不够数的情况下,也要了妇女,她们就在高黎贡山上用汗水,用生命写出这悲壮的史诗。

腾北几个乡,一万五千名男、女民夫运粮队派出去了。剩下在家的老弱妇孺都得行动起来。几乎天天为几万军队送粮而奔忙着。当然年轻力壮的男人也还是多的。但正值雨季,经常淫雨不停。谷子碾成米前,需要借阳光晒一晒,碾出的米才不是碎米。晒不了也得用锅烘。因此军队眼前的吃粮,常常供应不及时。

许多连营的司务长,自恃打仗有功,随便就把乡、保长捆起来催粮逼粮。乡、保长又拿人民出气。所以大家都在忍气吞声地为军粮奔忙着。

当然,更有不少为了报仇雪耻,自觉自愿竭尽全力,送粮送物给国军,激发了战士为国保民,英勇杀敌的冲天斗志的。

曲石乡有个姓李的老太婆,她儿媳正坐月子。她把唯一的一只老母鸡杀了,炖在灶眼下的土锅里,准备一半分给儿媳,一半分给住在她家的一个病兵。谁知这个病兵闻见鸡肉香,趁老太婆外出,爬起来摸到灶房偷鸡肉吃。正狼吞虎咽之时,被他的排长发现,立即拿起扁担一阵狠打,并要扭送军法处,以正军法。正在此时,老太婆回来了,一见此情,双膝跪在排长面前哀告说:“长官,这个兵已称我做干妈,是我见他病了,主动杀只鸡给他滋补滋补的。你们为我们舍身卖命,难道就不许我们老百姓报答吗!”一席话说得围观的士兵和这个排长都感动的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