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暴雨袭来,荷叶“哗哗”乱响,这既给日军起了掩护作用,同时也淹没了日寇短促的一哼即逝的声响。因为,这二十来名日军骤然间全都身不由己地被拖入水中,瞬即泥浆和鲜血就冒出水面来。
爬上护城河外埂的日军伤员,因见不到前面发出的前进信号,正湿渍渍地冷得发抖。猛然间一颗红色信号弹从荷塘中升起,一排八二炮弹也就落在护城壕中,十几名日军伤员被炸入河底,不久又飘浮起来。
“杀——!”死一般的荷塘突然发出整齐的怒吼声。
城墙上日军一齐开火,两军对射,一片血火。
日军伤员慌忙退回,全挤进“拖牢洞”中,一些伤员倒下去,别的伤员就把脚踏在他们的躯体上,以使自己不被臭水淹没。
“杀——杀——杀——!”遍地是中国人的吼声。
藏重康美为防止中国军沿“拖牢洞”冲进城来,下令炸塌出口处。巨大的城墙坍下来,严严实实地堵住了洞口。与此同时,金木一雄在入口处见伤员们惊慌地爬回来,并乱嚷:“中国人杀来了。”便毅然下令炸毁入口处。“拖牢洞”两头一堵,百多名日军伤员全被活埋。拖牢洞的历史,便以这一百多日军的集体殉葬而告终。
在荷塘中设伏并歼杀日寇的是张仁勇的游击队。原来八宝大佐扩大“拖牢洞”的事,张德辉早知道了。如今远征军兵临城下,日寇可能由此逃遁,他将此情告知张问德,张问德又与一九八师师长叶佩高密谋,由张仁勇的游击队伏击在前(荷塘中),一九八师一个团设伏于后(稻田中)。他们昨天后半夜就已进入伏击阵地,躲在“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中,轻而易举地完成了这次堵击任务。
然而,张仁勇哪里知道,还有另一条神秘的通道,日后给日军溜出去几百人,在腾北一路烧杀,给中国人增加了麻烦。这是后话。
藏重和金木又回到作为司令部的地堡里来。他俩对于各自果断地处置了伤病员之事,彼此都心照不宣,非但没有一丝愧疚,反而还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快感。“与其让这些失去战斗力的伤兵被中国兵俘虏,给爱拍照的美国人拍照,用这种丢人现眼的镜头去显耀他们的战绩,不如我们将他们深埋深葬!一个帝国军人四分五裂、身首异处的照片,要比一个垂头丧气的俘虏兵照片神圣、伟大得多。”藏重对金木说。
“阁下的见解,应写进我们军国的教科书。”金木赞同地说。
“这是天皇陛下意志的体现。不过,近几天来,中国兵以人海战术前仆后继,踏着遍地尸体勇猛冲杀的劲头,虽会加速我们的崩溃,但同时也令人振奋。做为一个军人,能死在勇敢的敌人手里,尤其死在精神胜过我们的敌人手里,是一种幸运和荣耀。因为具有这种不怕死精神的人,在这个文明世界上并不多,生活富裕的人,往往都怕死。”
“阁下的意思是说,中国兵勇敢,是因为他们穷?”
“活着和死掉,对他们也许没有多大区别。如果他们真的知道死是为了整个民族活着,那他们将无敌于天下。”
“这是哲理……”金木一语未了,电话铃急响起来。他拿起话筒靠近耳边,便传来一句话:“松本大佐在南门玉碎。
“命令全体官兵,用复仇的战斗行为向他致哀”金木对着话筒说,而话筒中声音更大:“敌人已冲上南门城,正向东西两边扩张。一个个中国兵正抱着冒烟的炸药和集束手榴弹向我们冲来……”
“八格牙鲁!”藏重一把抢过话筒,暴跳如雷,“你们不会也抱着炸药冲过去!八格牙鲁,我亲自来督战!”
藏重摔下电话筒,挎上指挥刀,毅然冲出地堡。
松本的部队本是驻防缅甸的。一年前北上支援腾冲日军扫北,在地盘关决战中,被洪行打掉了皇军的威风,从此萎缩在腾冲城不走。他以研究军事理论为由,住在腾冲,一面协助藏重,一面搜集了解腾冲日军的军事情况。
松本大佐虽然是很有“教养”的儒将,但自侵入腾冲后,亲自感受到“所向披靡,势如破竹,所向无敌,长驱直入”的帝国军再不能前进一步了。他是个读书人,比别人敏感。首先预料到了这场雄心勃勃的大东亚圣战将以日本的失败而告终,“我做为一个军人到中国来,是尽一个日本国民的义务;但作为一个人,我到中国来是补课,补怎样做人的课。破衣烂服的中国草鞋兵,为什么能为民族的生存冲锋陷阵、置生死于度外?每一个日本的决策者都应深思。”前不久,他曾对他的老朋友金木一雄这样说过。(《金木日记》1944年4月13日)
松本还爱画中国画,但他的画大多是衰柳残阳,败荷孤鹜,或瑟瑟秋风中的落叶枯枝,这也许就是他的心情的流露吧。正当腾冲城被围得插翅难飞之时,密支那也陷入中美军的铁掌之中。接到密支那失陷的通报,松本曾在腾冲城南门城墙上洒泪遥吊他的第一大队的官兵,甚至用中文写了几句:“魂兮归兮,忠兮烈兮,皇恩泽国,神社所安”之类的文字,以表示他连自己也不相信的信仰。
虽然松本的职衔与藏重同等,但盛气凌人的藏重只把松本看作一个客人,很少与他共商军机。这原因一是松本在地盘关被预二师的大刀队杀得失去了帝国军人的气概,二是腾冲这块 地方已属藏重,一山不养二虎,按藏重口中不说的理由是:“平分秋色就是丧失竞争意识。而丧失了竞争意识,就等于死亡。”自从远征军围住腾城,藏重就把松本置于十分显眼、被飞机大炮日夜轰击的城内制高点——秀峰山,还再三嘱托:“这是全城的心脏,深为拜托。”而操着全权的藏重康美却躲进东门街极隐蔽的永久性大地堡中,在美机的狂轰烂炸下养精蓄锐,闭目养神。
今天早上,南门城上战况危急,中国兵不顾死活地往上冲。不少人的腰间绑着四个以上的揭开盖的手榴弹,并把导火线用一根细绳串住,一头系在皮带上,必要时就拉出导火线冲向日军的地堡或敌群。这种疯狂的拼死劲头,确曾让大和武士们大开眼界,并深感惭愧。具有偷师学法天性的日本兵马上也学这一手,身上挂满手榴弹冲出地堡来,与狂怒的中国兵抱在一起,轰然一声巨响,血肉横飞,胳膊大腿、心肝五脏碎雨似的在空中横飞一阵,才与泥石一起落下地来,在城里城外铺成斑驳陆离的一层碎肉。如此情景,四方城墙,比比皆是。但中国兵毕竟人多,就在这硝烟弥漫、血肉横飞之际狂冲而上,用血与肉夺取一寸寸失地,炸毁一个个地堡。
中国兵就用这种劲头,占领了城外之城——南门外小月城,并进而攻占了一片瓦砾的、曾经是腾冲保安大队司令部的南门城墙,并继续扩展战果。
在秀峰山的松本,几天来虽没有被炸弹、炮弹炸死,却也被炸得头昏耳聋,耳朵鼻孔中尽是泥沙。当他听清了南门危急的告急电话时,便率领二十多名敢死队员从地道中冲向南门。谁知到了南城墙脚,出口处已被炸塌。城墙石乱七八糟地塞住了洞口。只有石头的缝隙间透出几丝光亮来,听得见外面枪声激烈、喊杀连天。敢死队员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搬开石条,可以勉强从石缝中挤出去,松本急于要看个究竟,才爬起来站直身子,一个头部负伤的中国兵就从城头上跳下来,他怀中抱着的那一包二十公斤重的炸药,导火索正冒烟,着地就炸。一声巨响,不仅把松本的一身血肉炸得满天飞,而且洞口又重新严严实实地堵住,那二十多名敢死队员也就全都被炸坍的地道埋葬了。
回头说藏重本是气鼓鼓地要到秀峰山去督战的。他先得走过七弯八拐的地道。半个多月来他一直在宽敞舒适的地堡中,吃有罐头,睡有红绿帐子。他不必东奔西跑。他相信他的大和武士都有独力作战的本领,正如墙壁上敲进去的钉子一样。除非墙倒屋摧,否则,他的钉子将永远钉住不动。
藏重康美赶到秀峰山从上层堡垒的瞭望孔中看了一下南门战况:那里硝烟弥漫、烈火熊熊,尽是在烈火浓烟中飞逝滚动的人影。那惨烈的战况,连这个久经战阵的帝国大佐也倒抽一口冷气。五分钟后,他便走到下层来,吩咐日军敢死队长(一个叫纠谷夫的军曹)和在场的汉奸们:“要坚决守住,与阵地的共存亡,我的就去调援兵!”说完命两名日军各带一包炸药随他从原暗道退回来。
离开秀峰山四十公尺,藏重便命这两个日军炸毁地道,以切断秀峰山守军和汉奸的退路,让他们绝了活着离开秀峰山的希望。
藏重又回到他的地下指挥所。他去哪里调援军?他只顾想自己的后事了。他想着刚才出洞看见的情景,哪里还是“参差十万人家”的繁华城市,简直是一座地狱了。他并不是怜惜那被炸成废墟的千家万舍,他只觉得中国军队进攻太厉害了,看来中国人的反攻决心是下足了。要让他把这座城市破坏成这个样子,他还感到力不从心呢!
藏重的思绪停留在中国兵的勇敢精神上。奇怪,一向打仗不行的中国兵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勇敢?中国的军官是用什么办法提高士兵的勇敢精神的?他已经意识到一点:中国兵是在保卫本国的国土,所以勇敢。这一点日本的决策者预先估计不足。但仅仅是这点吗?过去中国兵一触即溃,难道那时他们不知道是保卫国土吗?难道说现在中国军官找到了比他藏重想到用到的更独特更有效的方法了吗?
藏重又独个儿兴奋起来了。他在欣赏自己充分发挥了的日本式的提高士气的办法,就是利用军妓。他曾在军妓院联欢会上作过一次讲话(讲演稿收集在《藏重讲话录》里),每想起来都还觉得很得意:“我们研究过许多动物的雄性精神,一个猴王占有一群猴子中的全部母猴,一只雄鹿能率领一群母鹿,都是靠勇敢。一切雄性动物的勇敢属性,如果没有母性的天然刺激,它就不能充分发挥。人为万物之灵。因而,男人的勇敢精神更需要女人的刺激。没有女人的男人没法生活;不爱女人的军人,他还没有出世。我们帝国皇军之所以成立随军妓院,就是考虑到,或者说是科学地利用了女人对男人的勇敢精神的激发,越是柔软如棉的女人,越能激发男人雄狮般的勇敢。所以,利用一切你们女人所特有的柔情去激发我们帝国军人的勇敢,乃是你们的天职。
在大东亚圣战中,发挥你们帝国女人伟大的功能吧!”
派遣到腾冲的日本军妓,忠实而巧妙地发挥了她们的“特异功能”。除了在“洗城”中在李家巷用“集体效忠天皇”而被屠杀的六七十名从台湾、朝鲜抓来的女人外,真正的日本女人全留下来。腾冲城激战中,她们分赴各处地道、地堡,不论是单兵防御的散兵坑,墙角落,还是迎着狂冲而来的中国兵挺枪迎上去的日军背后,都有日军军妓在活动。她们敞胸露怀地在那些打得筋疲力尽、狼狈不堪的大和武士面前,施展她们激发“雄性拼搏精神”的全部本领:用洁白而柔软的乳房去擦他们的脸,把他们肮脏的手抬起来按在丰满的乳房上一压一放,用纤纤细手去扒开大和武士因连日苦战、瞌睡得像铅一样沉重耷拉下来的眼皮。哭叫着:“我还活着,就要被中国兵来抢去啦!你能睡吗?醒来!保护我,我给你当掩体,把枪搁在我肚皮上打!”对那些负伤的武士,她们又一抱搂在怀里,撒娇地说:“我相信你还能打。来,我背上你,冲向中国兵。你放枪,我当坦克!”此时再疲倦的士兵都会一跃而起,继续战斗。战斗一停息,她们又一丝不挂的唱歌、跳舞,慰问武士们。武士们拼光后,她们就吞下毒药,披头散发,赤身露体向中国兵冲去。战场上就有不少这种赤条条的日本婆的尸体。
“我们日本军妓才是真正的战神!”藏重说。
“我的三十多名军妓,她们激发出来的战斗力,等于一个大队。我们帝国军人勇敢的重要因素是我们有可爱的日本女人,她们每一滴眼泪,都是强烈的兴奋剂,她们消除了我们远隔重洋的孤独和寂寞。只要有我们可爱的日本女人在身边,每个士兵就如在家中一样。战场上,每一秒钟都可能死亡的军人,除了女人,不知还有什么能吸引和安慰他们。‘为帝国而战’那只是一种信仰,只有女人,对精力旺盛的士兵才是实惠。”藏重对金木说。
松田也曾说过:“征服中国后再征服世界,一个士兵都发一个女人,打仗时躺在中国女人身上,把手拐头搁在女人的乳房上射击,那是一种伟大的享受。”
“所以,战争就是为了土地和争夺女人。”藏重下结论地说。
“中国军人没有军妓,难道还有什么更能激发士兵勇敢的绝招吗?”藏重在地下室里一直在苦思苦想。
中国士兵勇敢精神的来源,藏重实在没法理解。首先是逼出来的。形势所逼,敌人所逼。包括他藏重本人都逼得中国士兵非勇敢不可。他使出的“决心书”——在城墙上倒吊着一串中国俘虏兵,这激起了攻城士兵多大勇敢?这是藏重想不到的。
从根本上说,中国人都是爱国的。士兵虽然多数是被强行抓来的,但为了保卫国家,他们可以放下对政府、对乡保长的怨气,勇敢杀敌。这是日本侵略者逼出来的。藏重对此也不能理解。
一九八师五九三团一营二连中尉连长明景沅,在攻城中勇敢献身,就是个典型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