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青年作家(201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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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小说(3)

这本书在我拿到不久后就开始破碎。第一次破碎发生在第178页和179页之间,那是一篇叫做《秘密奇迹》的小说。那篇小说开头引用了《古兰经》第二章第261节的一段话:“故真主使他在死亡的状态下逗留了一百年,然后使他复活并对他说:‘你在这里逗留了多久?’他回答说:‘一天或不到一天。’”这段话印在《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第177页上。

小说的主人公哈罗米尔·拉迪克在第178页的第一行被捕了,与此同时,这本小说集在第178页和第179页之间突然裂开,露出一道难看的裂缝,如果我再用一些力,这本书将在此处断裂成两半。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于是我倍加小心地捧着那本书阅读,试图避免事情的恶化。

在这种小心翼翼的状态下,主人公哈罗米尔被盖世太保判处死刑,然后在狱中度过了一段难熬的等待死亡来临的日子。后来他决定在想象中创作一部叫做《敌人们》的小说,并请求上帝给他一年时间完成这部著作。上帝答应了他的要求。当行刑队的子弹射向哈罗米尔的那一瞬间,时间对于哈罗米尔突然停滞不前,定格在那里。哈罗米尔在这段停滞的时间里花了一年时间在头脑中创作、修改了他的小说。一年后小说完成,子弹射入哈罗米尔体内,他当场身亡。

《秘密奇迹》的破碎并没有太多影响我对《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里其他小说的阅读。《曲径分叉的花园》开始于此书的第128页,距《秘密奇迹》仅隔24张纸。由于这篇小说离最初发生断裂的位置过近,当我读到小说结尾的时候(第138页),这本书再次出现一道裂缝。当时愈聪博士“早已把左轮手枪准备好了,便极为小心地开了一枪:阿伯特一声没吭立刻倒地而死。”正在这个时候,书的第138页和139页之间突然裂开。这次的断裂比上一次要更加严重一些,最后的结果是前后两条裂缝造成这本书从第139页至178页之间的纸张完全与原书脱离,这些书页中包括小说《曲径分叉的花园》(结尾部分)《奇才福内斯》《剑疤》《叛徒和英雄的故事》《死亡和罗盘》和《秘密奇迹》(开头部分)。

此后,伴随着我的阅读,《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不断地出现裂缝。每次阅读完毕我都小心翼翼地把书合好,然后把它放回到书架上,挤在其它书中间,这样那些几乎脱落的书页可以在两旁其他书籍的挤压下固定在原来的位置。

我于2006年初回国。离开美国之前我整理出大概满满六箱书托运到北京。书太沉,空运的费用会很昂贵,于是决定走海路。邮局的人告诉我这些书要经过两三个月才能运到中国。这个故事又告一段落。

怎么样——这个故事?可以当作一篇小说来读吗?我对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充满了敬畏,对写小说的人更是尊敬。我知道小说不好写,写好不容易。

冯唐写小说。他的小说写得很不错。

扯远了。回到故事上来。现在我们处于这个故事后半部分接近结尾的位置。

我回国后的某一天在北京的公寓里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海洋,一望无际的黑夜中的海洋。我放眼望去,四面八方都是海水,暗蓝色的,波浪起伏。很冷。远处天上挂着一轮白色的圆月,海面上反射出清冷的光。我孤身在海上漂浮,但并不感到孤单。我喜欢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暗蓝色的视野。在梦中我清醒地意识到现在我正置身于一篇虚构的小说里,这篇小说现在已经写到后半部分,开始接近结尾。

第二天,我收到通知,我从美国托运的书到了。我弟弟开车带我到建国门附近的邮局取书。几箱书全到了,每个箱子都明显带有磨损的痕迹。

回家后开始开箱、整书。把一个个沉甸甸的纸箱打开,再把书一本一本拿出来,放到书架上——这其实是一件有些费力的体力活。

《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也躺在某个纸箱里。当我从箱子里拿起那本书的时候忘记了它是一本特别的书。当时我一只手捏着书的书脊,试图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到书架上。当那本书已经离开纸箱,快要抵达书架的时候,书忽然散了。我看见无数张32开纸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下坠,然后缓缓飘落到地板上不同的角落。望着铺在地板上的那些印满铅字的纸,我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把它们重新拼凑成一本书。

这个故事讲到此处其实就可以结束了。但考虑到既然它大部分是虚构的,那么不妨让我再来添加一个虚构的结尾。

昨天冯唐来了我家。这是他第一次来我北京的公寓。闲聊中回忆起在美国时候的事,他问我:“我送你的博尔赫斯看了吗?”

“看了。”我说,“你跟我来,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带他穿过走廊,走进书房。书房里有一张简单的写字台,靠墙放着一个大书架,上面摆满了书。这个书房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它的壁纸——几面墙上整整齐齐地贴着《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的书页,页数没有按顺序贴,但上面的文字清晰可读。

“那本书的每一页我都读了,读的时候顺序是乱的。读完后全贴在了墙上。”我说。

回家

文/李华

李华

1979年生。四川省作协会员,自贡市作协理事,四川省第二届青年作家培训班学员。曾在《经营管理者》《首座》等杂志任编辑,现为自贡市第四人民医院党委办公室副主任。编剧3集广播剧《吴玉章在1911》,获四川省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在《四川文学》《佛山文艺》《青年作家》等全国50余家报刊发表各类作品数十万字。著有长篇小说《真相》《出轨》(中国友谊出版社,2010年7月)、《夕阳下的舰队》(与聂作平合著)等。

那个口无遮拦的女人让他突然与殷玉芬站到了一起。他有种同命相连的自己也偷人的感觉。那个时候,他不是为殷玉芬感到脸红,而是替自己感到羞耻。

黑暗中,一星隐隐绰绰的白光晃动着,像一枚破空而至的子弹。越来越清晰的白光在月光下呈现出它咄咄逼人的轮廓,那是一把刀。武兴宇用一把寒光闪闪的刀劈开了沉沉夜幕。

三环到二环这段路上,有汽车喷着夸张的尾气从武兴宇身边呼啸而过。一辆绿色的出租车擦着武兴宇的面颊飞了过去,险些将武兴宇撞倒。惊魂未定的武兴宇舞动着手中的菜刀,张牙舞爪地冲着出租车乱骂了一通。司机把脑袋探出来,狠狠地啐了武兴宇一口痰,骂了句“神经病”。武兴宇经常被人叫作“乡巴佬”,但被叫作“神经病”还是第一次。武兴宇想回敬一口浓痰,那出租车却调皮地屙了一泡烟,带着它的主人以更快的速度消失在城市的高楼间。

一盏盏路灯像是一双双嘲笑的眼,对着武兴宇似笑非笑。武兴宇朝前冲了几步,终是力不从心,不得不收住踉跄的脚步,像一只被炸熟的虾一样弓着背喘息不已。武兴宇心里憋着一团火,他觉得自己不是被司机啐了一口,而是被这个世界啐了一口。

这种感觉下午就有了,武兴宇在接到父亲的电话时产生了同样的感觉。那时,太阳正从工厂的烟囱间跌落。楼下催命似地传来一个粗壮的女声:“武兴宇——武——兴——宇——”武兴宇侧了耳朵去听,这时,楼下的喊声变成了“武——大——郎——”武兴宇一个箭步已经到了走廊,冲楼下兴奋地喊:“是不是我老婆来电话了?!”

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一边磕着瓜子,一边不以为然地说:“是你老家的电话。”说完扭着身子款款地进屋去了。武兴宇受伤三个月,一直没往家里寄钱,老婆也三个月没来电话。这就让武兴宇常常无端地生出他在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惆怅和心酸。老婆终于打电话来了。武兴宇歪了歪嘴,眼眶就热了。

武兴宇往楼下跑,三个月前受伤的腿不知为什么也不瘸了。武兴宇快乐而沉重的脚步声,让整栋死寂的小楼都充满了生气。三环路建成后,这片近郊的村庄被列入了规划区,周围的农舍基本拆除了,只有这栋小楼还鹤立鸡群般立在那里。

武兴宇气喘吁吁地跑到楼下,抓起放在柜台上的红色电话机,急切地说:“老婆啊?”电话那头却是一个苍老的男声,带着痰音的男声透出一种愤怒:“老婆?我是你老汉儿!你****的眼里就只有老婆!你老婆把人都丢大了!”武兴宇有些沮丧,支吾了半天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武兴宇的老汉儿——也就是父亲武长庚在电话里叽叽呱呱地讲了一大通。父亲在向他叙述一件事情,关于殷玉芬的,确切地说,是关于她如何“把人丢大了”的。武兴宇支楞着耳朵仔细听着,不断地把听筒往耳朵上按,并调整听筒的位置,眼睛越睁越大,脸上的肌肉胡乱鼓成了一团生硬的面疙瘩。

一阵阵狂躁的气息在武兴宇的胸腔里蹿来蹿去,他感觉整个胸腔都被这种抓不住的东西所填满。这时,父亲的话就像高速行驶中的列车突然来了个急刹“嘎”的一声停了,父亲说:“好了,老子不给你说了,老子这是长途!你****的以后接电话最好跑快点!”

父亲的话音刚落,电话中就响起了节奏匀称的“嘟嘟”声。武兴宇的双腿像被钉在了原地,脑袋里“嗡嗡嗡”地只回响着父亲那句“你老婆把人都丢大了”。老板娘用流光溢彩的眼神瞟了武兴宇一眼,轻佻地将一片瓜子壳吐到了武兴宇的脸上。

老板娘的瓜子壳带着某种约定俗成的暗示性,从她嘴里吐出来的瓜子壳不再是瓜子壳,而是一种让男人无上荣光的奖品,更是一件无坚不摧的武器。武兴宇的几个室友都在老板娘的瓜子壳面前溃不成军。武兴宇也不止一次幻想那神气的瓜子壳突然落到自己的脸上,但真正落到脸上的时候,他却没了感觉。老板娘拿手在他眼前晃了一圈,武兴宇才回过神来,将话筒重重地放回去。武兴宇蔫蔫地朝着街口方向移动,这次腿却瘸得厉害。

“武大郎——你小子接了电话还没给钱呢!”尖利的声音突然划破沉闷的空气,武兴宇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老板娘。老板娘早已收起女儿家的娇媚,板着面孔拿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他。武兴宇的眼神像一条蛇游动了起来,像在看着她,又像没有,像在燃烧,又像一堆灰烬。平时说话行云流水的老板娘突然噤声了,好半天才一挥手:“……算……了。”

火车撞击铁轨的声音结束了武兴宇的失魂落魄和忧伤回忆。他兴奋起来,血液在这充满质感的声音中燃烧。燃烧的能量支持着武兴宇一路飞奔。武兴宇汗流浃背地赶到火车站,离火车进站还有十五分钟。十五分钟足够了。不过他还是担心错过这趟车似的,马不停蹄地跑向售票大厅,边跑边翻找自己的口袋。武兴宇越跑越慢,最终完全停下来。他手里攥着一大把毛票,这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钱,他要用这笔钱回家,回家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让武兴宇无限悲伤的是,所有口袋每一个角落都翻过了,就是凑不齐购买一张火车票的钱。

一朵乌云裹住了月亮。黑暗中,武兴宇凝视着那把曾经和他一样亢奋的刀,现在没有了月亮,它也失去了光泽。武兴宇颓然地坐在台阶上,双手插进蓬乱的头发里。刚才一直支撑他的那个力量突然被抽掉了,武兴宇也不知道哪里不对劲,一切都变得茫然起来,仿佛自己也不再是武兴宇了,只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其实,武兴宇的钱是够买一张火车票的,但是,此前他花四块钱买了一瓶江津老白干,又花四块钱买了两袋花生米,这样一来,钱就不够了。当时,武兴宇没有打算回家,他只是想喝一点酒而已,否则,他也许就不会买那瓶酒了,要买也得买散装的勾兑酒。

从老板娘那里出来,武兴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瓶江津老白干。接着,又来到街对面一家烤鸭店,他是被一阵浓郁的香气吸引住的。他狠狠地吸了一下,不够,又吸一下,还不够,便停下来。本想买半只烤鸭尝尝鲜,结果半只烤鸭要二十多块钱,这在老家要买几只肥鸭子了。武兴宇颇为尴尬地转身想走。

年轻而漂亮的女服务员没有勉强他,而是热情地向他推荐其他熟食。那甜美的笑容和黄鹂般的声音让人不忍拒绝,武兴宇只好求救似的回头拿了眼睛在柜台上四处扫,终于惊喜地发现了一些袋装花生,于是理直气壮地买了两袋。

武兴宇感到从未有过的奢侈,他来到附近的小河边,拣一块石头上坐了。武兴宇在洇开的夜色中郑重地撕开一袋花生,大口大口地喝起酒来。工厂,树木,一切都在静夜里陪他喝。那瓶老白干已经喝了一大半,武兴宇响亮地打着酒嗝。

武兴宇没有想到会在宿舍门口撞见老板娘。老板娘穿着低胸的吊带裙,衣衫不整地站在那栋孤独的小楼前。她显然没有注意到武兴宇,她将粗黑的手臂环在一个秃顶男人的颈上,撒娇说:“大哥,记得下次再来哦。”

老板娘多年前死了丈夫,他的死鬼丈夫除了留下一个3岁的女儿外,只给她留下了这栋破旧的两层楼房。老板娘将上面一层租给民工,收点微薄的租金,楼下一层则是她的小卖部和卧室。白天,小卖部的门开着,卧室的门关着,到了夜里,小卖部的门关着,卧室的门开着。老板娘就靠着这些你来我往的小买卖维持生计。武兴宇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但这一次却让他如此恶心,不仅仅是因为那种劣质的脂粉味。武兴宇胃里波涛汹涌,一股带着酒腥味的污物冲口而出。老板娘这下看清了是武兴宇,惊叫一声迅速后撤,一边退一边嘟囔着:“武大郎,你他妈作死啊!”武兴宇轻篾地想,嫌脏么?有啥脏的,老子呕吐的东西也比有些人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