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园的手续提前都办好了,车一到,一群人就排着队,抱着骨灰盒子朝着那个预定的“家”走去。碑已经立好了,坑留着,园子里的工作人员听到喊声,推着车子,拉着水泥、铁锹、铲子、扫帚一应的东西从丛立的碑里钻出来,开始安葬。他先扫了坑,把骨灰盒子放进去,再把一对石狮子和万年灯放进去,让家属看看,觉得放心了,就开始封口。口封好后,那个人就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了,他归入了属于他自己的未来的家。外边的人们摆上供品,点上香烛,开始烧纸。烧的纸都是钱,一张一张的冥钱,还有金银纸。冥钱有一千的、一万的、十万的、百万的,反正数是越来越大;金银纸则闪着金光银光,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用上。
在陵园的外边,有一间专门烧东西的房子。人们出了陵园,就把那些花圈和死人生前的东西放进房子里,点上一把大火,烧掉。熊熊的烈火,在震耳的鞭炮声中,把一个人的一生画上了句号。而那些悲伤也好、怀念也好,也将在坚硬的岁月中一点一点地消尽。
一切都完了,该走的程序,都走了。孝男孝女坐在回去的车上,会回头看看,一直看一直看。但能看到什么呢,一缕风、一丝尘,或者只是一点一点没有任何表情的阳光罢了。
玻璃马(外二)
阿樱
[作者简介]阿樱,女,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01年北京鲁迅文学院作家班进修生;上世纪十年代末开始诗歌创作,作品散见于《诗刊》《作品》《诗歌月刊》《诗选刊》《散文》等,有作品入选《中国新诗选》《广东作协50年诗选》《广东诗歌精选》《新世纪诗典》等40余种当代诗歌选本;出版个人著作《南方有薄薄的霜》《风吹向陌路》《离别又在清晨》(诗歌彩绘本);现居惠州。
当然,我不只一次地向你提起过我的玻璃马……那样的述说总是在晚晓之后,或者是一些破碎的时分。我总爱说,把窗帘拉上吧,在黑暗处我才能感觉它晶光的四蹄掠过那个时间的末端,在我生生不息的记忆中来回穿越。呵,穿越,和我的欲望我的孤单一样久长。你是否体验过这样一种欲言又止的孤独?
我一直深爱着展现在自然界的飞翔之物,譬如蝴蝶、水鸟、落叶之类,但惟有玻璃马最持久地驰骋于我想象的空间,这大概与我童年的一些梦境有关——“玻璃马”这个词是通过我的呓语传递出来的,以至于在清晨醒来之后就会听见祖母惊奇的诘问:玻璃马?玻璃做的马么?祖母总是用着她平和而又慈爱的声音……直至有一天,那正是我从童年时代步入青春之初的第一个黎明,祖母在黑暗中摸到我的手然后说:快起来,我找到你的玻璃马啦!这样,我就见到了一堵布满青苔的墙,它肯定是那个久远年代的忠字台,其中彩色玻璃镶成的太阳就只剩下一小块了,那形状酷似一匹马。“这不是玻璃马、玻璃做的马么?”祖母在阳光下晃动着一头花白的头发,而我就是在那个瞬间,透过那个动人的侧面发现祖母的驼背的……我,我多么傻呀,为了寻找我的玻璃马,我竟一直忽视着祖母每天背着我时凸起的那块东西。
我发觉自己过早地进入了那个敏感的月份,玻璃马带来春天的信息:“谁在古传说的彼岸/鞭马而奔/约隐约现/割裂着我涌血的另一半心音。”那时,祖母是我的诗歌的第一个倾听者,我告诉祖母:情感抵达指尖就是诗了。祖母是目不识丁的,但我却在一个月光的夜晚,发现祖母偷偷抚摸着我发表的诗作,像摸着她失散多年的孩子……我不知道世上是否存在着一种神秘的契合——就像我在今夜,流着泪和你说着有关玻璃马的往事,说着祖母是这世上最疼最爱我的人,然后深藏起这一份激动与怀想。
这就是我要告知你的玻璃马。一尊完美的晶体——在我赋予它飞翔的欲望的同时,它引领我穿越那些山峦和大水,穿过夏季,然后秋天来临。哦,秋天!那一年的秋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见那巨大叶片的缺口?秋天的缺口!我的祖母就是藏在那儿的,然后被泥土轻轻地淹没……祖母真的就没有了吗?玻璃马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不是也在那个无法浑圆的时刻轰然坍——塌——了?!
我的祖母就是在那个不可理喻的秋天里亡失的,她甚至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一句话,她的眼皮是别人帮着合上的。那年秋天,我一再为自己设置语言的障碍,我丧失了智慧,还有梦绕神牵的玻璃马……
现在,你应该明白我,为什么要在那些幸福的夜晚一次次和你倾吐伤痛,明白我就是那个容易破碎的人……那么,让我再说一遍把窗帘拉上吧,让窗外那个沁凉的白夜消失,然后等着玻璃马回来,在我情感的领空,印满如花的蹄音……
[在水湄]
水湄是故乡的水湄,秋天将深的时候,不时有落叶穿过我的手。落叶是从榕树上纷披下来的,那榕树顶上总窝着一只鸟,它在春天结巢、歌唱,却在夏天里突然离失。正是这只偷偷远去的鸟,无情地啄破你苦难的一生。
想一想,人有时候好比一只鸟,脱离母体的时候,就开始做着飞翔的梦,待翅膀硬了,又留恋水草丰美的地方,殊不知这地方对人对鸟都有着极大的杀伤力。我说的是我自己,我少年时曾目睹从暖巢里飞出的两个鸟儿,它们形影相随,一会儿在水边嬉戏,一会儿蹿到枝上对语,幸福正在弥漫,它们绝没有想到一颗石子已悄悄替代了柔软的子弹出膛。它们中的一个倒下了,在水丛中接受虫鱼的撕咬,另一个飞到远远的树上……这就是我多年之后的《伤鸟》,我在诗的末节写道:在生命最惨重的时刻/我得不到/神的庇护。那时,或许我还没有历尽人世的沧桑。
小时候古旧的河埠头如今已变新堤,我瞳眸深处两棵衰老的榕树却依然生长在这里。我不知道用“生长”这个词是否恰当,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它们从来没有长大过,虽然它们大得可以遮盖小城的半个天空。大约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就被这两棵奇树吸引住了,我从未见过如此滑稽的树,两棵树相距十几米,然而它们同时伸出的一条枝干竟然相连在一起。那时,我真不知道世上会有这样神奇的东西,我只会想,如果人如树就好了,手与手交缠在一起,就再也不会像鸟一样分开了……“但它只是两棵将死的树,像我一样,快要老死了。”一个老人在我的耳边悄声说。这时我才细细端详这两棵榕树,它们确实是老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叶子,有些树皮已经脱落,最严重的是不知是虫子还是白蚁竟把树心蛀空了!我信了老人的话,心里生出一丝悲凉。
许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回到故乡,我欣喜地发现那两棵榕树竟然存活在世间。在水湄之上,我看见它们依然手牵着手,满树翠绿的叶子一片片在阳光下颤动,我甚至听到一曲风笛……榕树下,一群孩子在玩丢手绢的游戏,我的想象再一次被激活。我想起多年前的一个上午,因为好奇我钻进树洞里,却发现这两棵榕树的底部就只剩下外壳了。如此,那么多年来它们仅仅依靠坚硬的树壳支撑着整个沉重的身体,它们始终没有老死。我不知道这天地间究竟隐藏了一种什么力量,但我在这一刻却明白了是什么在向死而生。
[绝活]
黑暗中我知道,是祖母的手摸索过来。她轻轻抚着我颤抖的身体,她说,孩子别怕,祖母在呢!我伏在祖母的膝上,好像又睡了一会儿,抬头时便瞥见墙壁上有了—盏微弱的灯火……我的手开始温暖起来,我说祖母,刚才我梦见被老虎吃掉啦——那是一个无人的旷野,四周黑漆漆的,我走呀走呀,始终找不到回家的路。不久,天空中好像滑下了一些小星星,它们细小、锋利、奇寒,穿过我的手背时,我向着它们呵了一口气,奇怪,小星星突然变成了小水珠,而且每个小水珠里面都有一只老虎的眼睛,我惊恐地回过头,就被身后的那只庞然大物吞掉了……祖母说,怪不得你醒来时手背冰凉冰凉的,她说孩子天亮了就别乱跑,准是霜冻来啦!
这是我童年时代的一幕。直至现在我依然记得,祖母预言的那个早晨,我的小城真的经历了一场罕见的霜冻。
那个孩子是被冻坏的,一个妇人把他抱过来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祖母给孩子把脉,然后用银针轻轻挑刺他的额头(民间叫祛风),我却躲在祖母的背后,不敢看那男孩蜡黄的脸。后来,祖母叫我拿过来一个大碗,不小心我的手碰到他时,发现那孩子的手也是冰凉冰凉的,就问祖母他是不是也梦见过老虎?祖母一脸的凝重,她好像没听到我的话,只顾用碗在孩子的背里上下擂动,渐渐,那孩子有了微弱的哭声……这是我第一次目睹祖母的“刮痧”。祖母的神奇还不止于此。小时候,我曾多次目睹她用葵扇烧成的灰做药引,配以姜葱,置于热水中给病妇沐浴的情景。
祖母在深夜里捣药的声音一直深植于我的记忆中,以至于在祖母去世后的许多年里,每当我回到故乡的老屋,总依稀可闻那虫子咀啄树木的声响。祖母常常坐在天井边捣药,她把白天和我一起到山上采的草药用篮子端出来,然后一扎扎放到砧板上捶打、切割、包裹,而这一切都是在黑暗中完成(我怀疑祖母有一双穿透黑暗的眼睛)。祖母总是穿着她那靛蓝色的麻布衣衫,她摇着一把古旧的葵扇,摇呀摇呀,一只夜鸟就伏在她的肩头上。这回,在天井边,我看见祖母把切好的药和姜葱放入了一个冒着热气的浴盆里,火光一闪,便看见一个四肢浮肿的病妇坐于一边;再一闪,祖母手中的葵扇就在火中燃烧起来;片片灰烬撒落浴盆的瞬间,我看见病妇的身体像一只湿漉漉的鸟……一盏灯亮了,在凝霜的窗前,转眼又到了祖母的手中。我应该明白祖母为什么此刻才点亮灯,那是一出魔术的高潮(这绝妙的表演在一个孩子的眼里,无疑是一出魔术!)祖母提着灯在走动,她淡定的面容隐匿在火光中,她像—个出色的魔术师,缓缓牵引着迷茫的病妇走出天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