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顶星光
舟自横
[作者简介]舟自横,本名冯振友。在国内外200多家报刊发表诗歌、散文700余首(篇)。
渐深的夜色,像合拢的巨蚌含住入梦的大地。
整个逯家沟,只有我家还亮着灯。偶尔的犬吠和不停歇的虫鸣,浮起小船般的村庄。比嘈杂还空旷的沉静,在扩散,在微微晃动。
我安静地坐在屋顶上,清风包裹着我刚刚病愈后羸弱的身子。没人知道一个少年的心事,在抽出嫩芽来,也没人知道一个少年和黑夜互为背景,相互依偎和倾诉。
由于是太熟悉的缘故,在我稚嫩的眼睛里,夜里大地上的事物并没有归隐和消失,而是依然像在阳光下那样清晰可辨:逯家沟四周是无边无际的田野。东侧一条沙石公路,细流般向北面的县城蜿蜒而去,令人遐思。正南离我家四五公里的地方,就是公社所在地。一所初级中学是公社里最大的建筑群落,尽管所有建筑都是低矮的砖瓦结构平房。学校院子里,一根烟囱高入云天。有时候我就猜想,夏天里烟囱的顶部一定落满了小鸟。这根烟囱一直是我故乡的高度,它的身影也常常融入我遥望的姿势。
夜空幽眇而深邃。因为经常借阅同学的科幻小说,受到小说的影响,我时常异想天开,冥想着夜空的某处,也一定生长着茂密的植物,也一定有袅娜的炊烟在与别样的天空低语。那一时刻,星星也仿佛像白鸽般醒来。它们在我的头顶翔集、环绕、歌唱,向大地撒播着花粉,使夜晚焕发出勃勃生机。它们是天空的翅膀和眼睛,也是我的翅膀和眼睛。此后,我的梦境就会经常出现飞翔的画面,即便现在也是如此,这些莫不与我少年时代的印记有关。
现在回想起来,我少年时代向往的高度和远方,在那时候就已成为我精神的指引或者是命运的某种暗喻。也是我人生的主题词。
一两声咳嗽从屋子里传来,我知道父亲仍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从前年开始,他因为严重的气管炎病,而卧床不起。夜里经常咳嗽和失眠,明明灭灭的烟头,啃噬着他的焦躁和忧苦。
湿气越来越重了。在夜里你看不见水汽的存在,但它们依然在生发,凝结成露。恍若一只只细腻的手,轻轻拭去植物上面的灰尘,并为植物缀上一粒粒晶莹、饱满的珍珠。
露水,是大地母亲传递来的呼吸和抚慰。此刻,我也觉得自己变成一株植物了。清新的气息,进入我的体内,滋润着我稚嫩的骨骼悄悄生长,催生思绪肆意蔓延。
坐在屋顶上,我与世界浑然一体,星光落满额头。
恍惚间,听见屋门轻轻地打开了,母亲轻声喊我回屋休息。母亲每天都有忙不完的家务。这时,我才发觉自己的确有点凉了,小腹上六七厘米长的刚刚愈合的刀口也有些发痒。
这是1982年夏夜的场景。那年发生了对我家有着重大影响的两件大事:一是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制,二是我得了急性阑尾炎。
分田到户了,有人欢喜有人忧。我家自然是属于后者。我家五口人,分了40亩地,并和我大舅家共同分得了生产队的一匹马。父亲养病在床,我和妹妹还小,家里只有两个姐姐是生产队的劳动力。尽管她们是做农活的好手,但有些“扶犁趟地”、“套马拉车”之类的活计,干脆没有尝试过。我曾经看过我大姐“套马”的时候被马踢过。她捂住肚子,蹲着,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青春的脸庞,顿时变成了丘壑。丘壑里面埋藏着痛楚。她当时对我说,没事的,你不要告诉妈。
不仅如此,我大舅还是个计较的人,分的马需要两家轮流侍弄一个月。喂马不是个累活,但要掌握马吃草料的习性,饿瘦了就没有气力干活了。为此,我家非常苦恼。
偏偏在我家着急上火的时候,我得了急性阑尾炎。现今,急性阑尾炎算不上什么大病,但对当时农村的医疗技术设备和水平来说,可谓是非同一般。
那年我15岁,正在读初二。有天中午,因为要回家取户口本之类的东西,就没吃带的午饭,而是跑回家。午后,为了不迟到,从家到学校也是一路小跑。到一半路程的时候,就感觉肚子隐隐作痛,并且越来越强烈。
放晚学后,我无精打采地躺在家的炕头,没有吃饭。家人都甚为着急,逼着我喝了一碗小米粥。第二天大清早,叔叔赶着马车,把我拉到了公社卫生院。检查后得知,我患了急性阑尾炎,要是不马上做手术,后果不堪设想。
事不凑巧,在手术的过程中,突然停电了。那时候,电力紧张,为了保障城市用电,农村老是停电。没有办法,医生点着蜡烛、举着手电筒才把手术勉强进行下去。
这样手术的后果是,引起切口感染,腹腔残余脓肿,肠粘连、粘连性肠梗阻等一系列并发症。没有办法,便转到县医院。
从发病到在县城做第二次手术之前的十多天时间里,我一直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特别是到夜里,疼得睡不着觉,肚子里仿佛奔腾着千军万马,飞扬的蹄子和尘土刺痛着每一根神经。然而,看见母亲劳累和焦急的样子,我一直强忍着疼痛的折磨。
母亲一直在医院照顾我,我看见她明显苍老了许多。由于父亲身患沉疴,因此母亲要比别的家庭妇女承担更多的负担。一个女人瘦弱的身躯,与锅碗瓢盆、鸡鸭鹅狗、大豆土豆为伍,还有子女那么多的事情需要操劳,身体的小恙被无尽无休的忙碌所遮掩。况且,遇到我患病这样的大事,为此我家向一个亲友借了400元。要知道,当时我家一年总收入也不过是这个数目。
后来母亲告诉我,我在做手术的时候,输了别人的血。现在,我早把那个献血人的名字忘记了,为此我羞愧不已。我家人都天生懦弱,但我就属于复杂的性格,怯懦的性格只是表象,其实内心里埋藏着钢铁和石头,有强悍和坚韧。这些或许和那位恩人有关?
住院期间,家住县城郊区的我老姨经常来送饭。为了打发病痛和无聊的时光,我让我老姨去图书馆借阅回来一本本小说。现今,多媒体阅读大行其道,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只有书香才能浸润骨头和灵魂,才能让自己的气息与文字的神韵水乳交融。
医生告诉我可以下地慢慢走动后,我也经常去县城的百货商店,站在三楼的过道向外面俯瞰。不禁暗自羡慕城里人,这里的楼真高,街上的人影真小。现在看来,三楼的高度,在现代化城市里,算是“小矮人”。但在当时,在十五岁之前,是我登临的最高处,也暗生对高度的向往。
出院后,我休学在家有半年之久。这段时间,对于我后来的人生有着深刻影响。
转眼就要到秋天了,新粮马上也要下来了。家里还剩下一点粮食,生了小虫子,需要赶紧晾晒,然后吃掉。平时,家里晾晒粮食等也要在屋顶上,这样才能防备小鸡和大鹅之类的家禽等偷食。
我家是那种土坯结构的平房,也就五十平方米左右。屋顶隆起的弧度不大,房盖和墙的四周都使用碱土抹成。房子东侧,紧挨着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榆树,比房子还要高出许多。
屋顶上的粮食其实是不用看管的,但为了凑趣,我还是拿着一本小说也顺着梯子爬上去。以前淘气的时候,也上过屋顶,但没有这期间感受更深。
天空瓦蓝,纯粹的颜色里蕴含着博大。清风吹动着榆树,斑驳的光影洒下来,在屋顶和我的身上晃动。小鸟起落,是多么有福,拥有着大地和天空两个世界。看到眼前的情境,下意识地握紧手里的书,幻想着自己也能够飞得更高更远,即便不能像小鸟那样飞翔,但也要向文字借一双翅膀。
我是如此迷恋屋顶上的时光,它是一个巨大的容器,也是激荡我向着目标行进的本源。休学期间,除了吃饭和睡觉外,几乎是和它天天“腻”在一起。坐在屋顶上,视野开阔,心情舒畅,浮想联翩。东面的公路上车来车往,在驶向令人憧憬的世界。隐约可见学校的那根烟囱,在幻境里拔节。而即将成熟的庄稼,在风中众声喧哗,像列队的士兵浩浩荡荡地向我围拢过来。
多年以后,我读到美国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的经典之作《坛子的轶事》:
我把一只坛放在田纳西
它是圆的,置在山巅/它使凌乱的荒野
围着山峰排列
于是荒野向坛子涌起
匍匐在四周,再不荒莽
坛子圆圆地置在地上
高高屹立,巍峨庄严
它君临着四面八方
坛是灰色的,施彩妆
它无法产生鸟或树丛
不像田纳西别的东西。
他的诗作令人震惊,想起自己当时的感觉和他是何等相似。他强调的是坛子的出现使毫无秩序的荒野呈现形式、秩序和意义。而我的“坛子”就是我的屋顶。在屋顶我内心的秩序渐渐清晰,那就是走出闭塞和贫困的农村,走向更远的远方。这难道没有意义吗?当时我为自己不断鼓劲,也开始大量阅读。
“走出去”的志向是单一的。缘由是我看到了别处的美好生活。在家养病期间,我干姥姥来看我。她老人家是一个国营农场的,带来的大米我是第一次吃到。
在土地承包之前,我老家逯家沟每天的主食就是小米和玉米面,也种麦子,但都交了公粮。白面和猪肉只能在节日里吃到。由于没有水田,这里干脆见不到水稻的影子。我母亲感叹道,还是农场好啊。我干姥姥说,城市比农场生活更好。
是啊,城市不仅仅有美食,还有很多的高楼大厦,还有通向四面八方的道路。对此我也略知一二。后来,文字把我带到了自己力所能及的“高度”和“远方”,从而走出乡村,成为城市汹涌人流里的一滴水。再后来,我也曾登临上海金茂大厦高达340米的观光厅,黄浦江畔秀美的风光尽收眼底,大街上的人流小如微尘。站在那里,我若有所思,醍醐灌顶。
少年稚嫩、青年孟浪的岁月已经远去了。我现在的梦境也经常出现飞翔的姿态,但与飞翔交错出现的,还有家乡逯家沟的那片家园和父老乡亲。如是,我真正沉下心来,写一些接地气的文字。
与高楼大厦相比,我还是喜欢少年时代的土坯房屋顶,因为它的气息和属性,是大地的一部分。在尘世中行走多年,慢慢懂得了所谓的“高度”和“远方”,不是肉体的到达,而是思想境界的提升以及内心气象和格局的开阔;支撑“高度”和“远方”的,必定是坚实的大地。而所有的理想和梦幻,最终也要像植物那样,哪怕卑微如草,为人世交出果实才有生命的意义。
也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仰视星空,但与少年时代不同的是,我已深深知道,如果没有大地,星星注定是落寞和空洞的;如果没有少年时代的屋顶,我的人生也注定是落寞和空洞的。